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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天白日满地红,流的是谁的血?”台湾年轻人说,我们是这样过国庆

10月10日,中华民国国庆日。我们采访了不同政治、性别光谱的年轻世代,请他们分享自己经历的国庆日,和他们对国旗符号的印象、乃至对国家的想像。
撰文 | 许佳琦
10/10/2020
本文共4463字,阅读时间约7分钟

10月10日,中华民国国庆日。打开维基百科,这一天来历是,“定于1911年武昌起义的发动日10月10日”,这是辛亥革命推翻大清,建立中华民国的开端。

 

每年国庆典礼、总统致词、乐仪旗队表演的景象,是很多台湾人对国庆日的重要记忆。不过一直以来,“中华民国”特殊的历史位置,让这块土地的人常自问,国家到底是什么?国庆日该如何度过?我们好奇,30岁左右的年轻人怎么看待国庆日?我们采访了不同政治、性别光谱的年轻世代,请他们分享自己经历的国庆日,和他们对国旗符号的印象、乃至对国家的想像。

 

国庆日,用来纪念受害者江国庆

“十月十日江国庆日”运动,许多人在脸书上更换头像(网络图片)

“对国庆日吗?我一直都没有感觉欸。”29岁的小玉(化名)是政治工作者,却对国庆日非常“无感”。这群于1987台湾解严后出生、如今30岁左右的青年,大都有这样的共同记忆:印着“‘做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蒋公遗训”的红色作业簿、每周升旗典礼要唱“炎黄世胄东亚称雄”国旗歌、被选上“升旗手”代表着品学兼优。

 

“只是,越长越大会越不知道怎么面对国庆日。”她说,念越多书,越意识到“中华民国”这个国家概念与政党“国民党”的关系。为什么国徽与党徽如此相似?为什么国民党有“党库”通“国库”、国有资产向党产输送的党产争议?为什么历史上很长一段时间,只有国民党,能代表中华民国?

国庆日这天,不该举国欢腾,更该深切反省国家暴力、转型正义等议题。

江国庆母亲在立院捧着儿子遗照(图:中时新闻网)

让小玉印象深刻的一次国庆经历,发生在几年前,台湾的脸书社群曾发起名为“十月十日江国庆日”的运动。当时,许多人更换脸书头像,纪念名叫“江国庆”的冤狱受害者,作为度过国庆日的仪式。

 

1996年,年轻人江国庆被认为是一宗女童奸杀案的疑犯,遭严刑逼供后被迫认罪,枪决时年仅21岁。他的名字之所以是国庆,是因为他生于10月10日;而他却被国家机器所害。参与仪式的人主张,换头像是为了批判国家暴力的本质;国庆日这天,不该举国欢腾,更该深切反省国家暴力、转型正义等议题。

 

“江国庆这个事情,也代表人民的意识一直在转换。”小玉说,“大家本来都是认为,国家应该要怎样怎样(被尊崇)的东西,但现在觉得,欸,原来国家是可以不用一直被尊崇的。”
 

 

换了国旗后,中国是不是会打过来?

中正纪念堂前面的一排国旗(图:AP / Chiang Ying-ying)

28岁的佑佑是男同志,支持婚姻平权、女性主义,认为自己在政治光谱属于进步派青年。他大学曾参与太阳花运动,对表态支持同婚的民进党抱好感。

 

佑佑认为,中华民国、国庆日、国歌,是一组与“国民党”历史紧密相关的符号,必须被正视、修改。只是考量政治现实,无法立刻一步到位。“我觉得(国旗)该换,但我怕换了以后,中国是不是会打过来?” 

 

“我从不庆祝国庆日。通常就安静让那天过去。”他说。“就是总觉得这个节日不干我的事,然后我好像也不特别管身边朋友评论或倡议什么。毕竟,同温层应该都知道国民党多讨厌了。”

 

“华独”和“台独”还不一样

39岁的阿祥是媒体业主管。相较于其他受访者,他的年龄较大。他明确指出,“华独”(认为中华民国已经是一个独立国家)与“台独”(主张台湾应去除国民党的殖民痕迹,修改“中华民国”国名,致力成为一个新国家),有本质上的不同。

 

“对他们(泛蓝阵营的人)来说,中华民国就是一个对抗中国共产党的象征,或是某种理想的中国,所谓的正统中华民国派。但对台湾大部分人而言,应该说旗子上面的图样,早就脱离了我们对于国旗与国家对应的那个历史脉络,革命烈士的鲜血根本就像是别人的故事。所以年轻一辈无感、反感都是很正常的。”

 

“三民主义”不过是“下面煮面”

“这就是个国定假日,跟中秋节一样的。中秋节你还会吃月饼,但国庆日就是个完全人工的东西,我不知道国庆日可以跟什么东西连结在一起。”

 

27岁的小茹,是正写论文的研究生。她的政治启蒙来得早,高中曾撰写历史小论文,分析国立编译馆出版的教科书课文,与政治意识形态的关系。

‘三民主义’变成‘下面煮面’(闽南语)。这也是种建构的失败。

台湾早期的小学国语课本(图:联合新闻网)

小茹说,过去台湾的小学课本曾暗藏不少“建国神话”,如今看来都相当不适当。

 

她举例称,国立编译馆出版的小学国语课本第三册第十一课,《先总统蒋公小的时候》,当中就有“蒋公看小鱼儿往上游”的内容:“因为水太急,几次都被冲下来,但是小鱼还是用力向上游。蒋总统看了,心里想:‘小鱼都有这样大的勇气,我们做人,能不如小鱼吗?’蒋总统小的时候,不怕劳苦,又很有勇气,所以长大了,能为国家做许多事。”国立编译馆小学国语课本第三册第九课,《国父的故事》中,也出现了国父跟村里的强盗辩论(孙中山先生一点儿也不怕。他对强盗说:“你们应该做工,种田,做一个好人,不应该抢人家的东西。”强盗听了孙中山先生的话,以后就做了好人。)来展现国父的机智伟岸一类内容。

 

《天马茶房》(网络图片)

这种被单向灌输的、疏离的“爱国”经验,小茹引用1999年的电影《天马茶房》中的情节来描绘。天马茶房是1941年台北仕绅詹天马所经营的咖啡馆,1947年,国民政府茶馆门口查缉贩卖私烟的小贩、引发流血冲突,最终成为二二八惨案的导火索。

 

 “他们被迫学习怎样唱国歌,但大家本来都讲闽南语,所以要用闽南语翻国语歌词,’三民主义’变成’下面煮面’(闽南语)。这也是种建构的失败,人民根本要用另外一种方式来重新翻译这个事情。”对小茹而言,“中华民国”相关记忆,是一套由上而下、被强迫灌输的统治历史。

 

“但是现在有印象的话,(说到国旗)我第一个能够想起来的是国外的同志游行耶。好像是有人拿台湾的国旗参加?这件事情,就让我很开心。”当国旗作为国家代表成为进步价值的一员时,是最让她自豪的时候。

美国纽约LGBT骄傲游行(Pride Parade)里的台湾团体(图:Passport2Taiwan / Facebook)

 

“刚回台湾那年,我曾特地参加国庆游行”

27岁的宛宛幼年随家人到浙江读书成长,高中才回台湾。

 

她自言在中国有很多不适应,同学视她为“台湾人”,她也总“憧憬”台湾故乡。上历史课时,“只要同学说,反正以后就要收复台湾,我就会很不舒服。”


宛宛成绩优异,顺利考上国立政治大学法律系。回台后,在中国时因身分受到的差别对待,化成一股热血,化成她对“中华民国”的好奇与喜爱。

 

“刚回来的时候,我们全家特别会在元旦当天一起参加升旗典礼。什么国旗帽啊、国旗围巾啊,我们都一定会买。”

 

升上大一,相较“政治冷感”的台湾年轻人,宛宛曾一个人跑去参加国庆游行:“我跑到街上,只为了看游行,还有放烟火。”当时觉得新奇,原来这就是她朝思暮想的“国家”。

 

熟悉台湾生活后,宛宛却逐渐发觉自己格格不入。原本憧憬的民主,在国会政治中是口水战与拳打脚踢;她发现原来许多人对于中华民国的概念是“无感”的。这一切至今让她迷惘。

 

“中华民国一直都是个独立的国家。中华民国国旗,就是饮水思源的标志、跟对历史的一个态度。……可是现在似乎全都绑在一起了。仇中、仇国民党绑在一起,而国民党又跟中华民国绑在一起。”宛宛说。“但私人情感上,那就是我认同的东西。”

2018年10月10日,在台北中山纪念堂前的集会人群(图:AFP / Sam Yeh)

 

台湾化的“中华民国”面对“一个中国”的矛盾

年轻世代对台湾认同、但对“中华民国”与衍生符号疏离的现象,政治大学国家发展所助理教授黄兆年用日本学者若林正丈的“中华民国台湾化”概念来分析。中华民国1949年来台后,作为“迁占者政权”(Settler State) ,国民党能维持统治正当性,是因为其镶嵌在特殊的三层结构中:“外来政权与本土社会”的国民政府、“国民党与共产党”的国共内战、以及“美国与苏联”的冷战氛围,导致了“中华民国在台湾”的特殊情况。

人们对‘国家’的认同,从‘国民党政权’下的中华民国,渐变为对台湾的认同,却仍得面对‘一中框架’,这成为许多人对中华民国与其符号无感的原因。

不过随历史演进,情况逐渐改变。“一开始我们讲‘中华民国到台湾’,之后李登辉提‘中华民国在台湾’、还有陈水扁提出‘中华民国是台湾’,”到去年国庆典礼上,“蔡英文提出‘中华民国台湾’,你可以看到的是,中华民国正在逐渐台湾化的过程。”

 

从蒋经国时期的中央民意代表增补选、扶植台湾青年;李登辉时期民意代表全面改选、总统直选……中华民国在逐渐落实民主化,实践实质的台湾化。然而,相较于对内政策的逐步开放,对外的“一个中国”框架,却迟迟因多种因素,无法进实质改变。

 

“矛盾就在这里,”黄兆年说。人们对“国家”的认同,从“国民党政权”下的中华民国,渐变为对台湾的认同,却仍得面对“一中框架”,这成为许多人对中华民国与其符号无感的原因。

 

国族建构的神话与我无关

孙中山(网络图片)

“大部分人对国庆无感,跟中华民国在台湾的历史巧合有关。”内华达大学拉斯维加斯分校政治系助理教授王宏恩分析,即阿祥等所说的“烈士鲜血像是别人的故事”、“不知道国庆要跟什么事连在一起”。

 

王宏恩认为,很多国家讨论国庆,首先确定为什么定这一天、这天建国先烈做了哪些事推翻旧政权。“但台湾在特殊历史脉络下,为何在10月10号,乃至于这些中华民国革命先烈推翻满清的过程,都是遥远的。”

 

“有些人会把这个叫做‘国族建构的神话’,但我们并没有这类的神话。”年轻世代会学到这段历史,但没有什么跟自身互相映照之处,也带来“与我无关”的感觉。

 

“从后物质主义角度来看,上一代曾经历过战争、贫穷,知道保家卫国的重要,对于打过仗的革命先烈更加感谢;但战后出生的世代会认为,要争取的,是更多自我实现。”王宏恩说。

 

几年前台湾曾流行一个词,“天然独”世代。王宏恩说,这个词“后来被修正成‘天然台’”,泛指台湾解严后出生的世代,通常倾向认为自己是“台湾人”而非“中国人”。

 

国立政治大学选举研究中心“台湾民众台湾人/中国人认同趋势分布”今年7月的最新民调结果,认同“我是台湾人”比例达67%,创历史新高。认为“我是中国人”则为2.4%;“两者都是”则达历史新低,27.5%。

 

“青少年到成年期间,会型塑你的价值观。”他认为,如今30岁左右年轻人,经历政党轮替、太阳花运动、乃至香港反送中,随着两岸局势改变,也可能影响政治认同。

 

独立目前仍是种“情境式偏好”

蔡英文总统(图:Taiwan Presidential Office via AFP)

王宏恩也观察到,对国庆日的“冷感”并非常态,国旗、国歌、背后的“中华民国”象征,仍是台湾人目前的最大公约数。

 

王认为,佑佑的疑问“换了(国旗)以后,中国是不是会打过来?”,恰恰符合民调显示的,大多数人对于台湾独立仍只是“情境式偏好”的结果。

 

黄兆年受访时表示,中央研究院社会所“中国效应研究小组”2020年的调查中有一道题:“有人说:‘如果台湾宣布独立不会引起战争的话,台湾就应该宣布独立。’请问您同不同意这种说法?”结果发现,有62.3%同意、31.8%不同意,也有2.2%答“台湾本来就是独立的”。

 

这个假设性问题,对比另一个问题“在我们的社会里,有人说台湾应该尽快独立,也有人说台湾和大陆应该尽快统一,也有人主张应该维持现状。请问您自己比较赞成哪一种说法?”中“维持现状”的69.8%,可以看出,不少人认为如果“中国不会武力攻击”,就愿意独立;但若有武力犯台可能,则倾向维持现状。

 

“国旗对泛绿支持者来说,是一种暂时可接受、但可以更好的状态。对泛蓝的支持者来说,国旗就是国旗,它就是国家。国旗当然也是精神象征,很多人当年之所以抛家弃子来到台湾,也是因为相信这个价值。”王宏恩说。

 

“大部分的年轻人,其实都认同这个国家的,”他总结道,至于名称、象征、都在不但的讨论进程中,所谓国家认同,也在不断的日常型塑中构成。

 

回到国庆日,在这一日,个人无论选择“庆祝”国庆、“哀悼”国殇、或者保持“无感”,和寻常假日一样度过,都是对于国家意义的重新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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