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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翻译运动”:并非传达“中国人在说什么”,而是“中国人能说什么”

每一个参与者在组成“大翻译运动”的同时,也正在重建自身“中国人”、“华人”的个体身份。
撰文 | 夏念梓
04/20/2022
本文共4015字,阅读时间约6分钟

“讲好中国故事,传递中国声音”是中共总书记习近平在2013年提出的对外宣传方针。这句话如今被赋予另一种意义。

 

日前,一群分散在世界各地、以“00后”为主力的中国网民组成“大翻译运动”,以匿名、自发和去中心化的方式将中国“墙内“舆论翻译为英语、德语、日文等多种语言,再搬运到海外社交媒体平台,引起不少讨论。

 

他们戏谑自己正是“让世界听见中国声音”。他们认为自己在以消除语言壁垒为手段,向全世界展现真实的“大内宣”生态,与北京精心营造的“大外宣”形成强烈对比。


一场网络运动的形成

这场网络政治行动发源自Reddit中文社区“冲浪TV”(ChongLangTV)。“冲浪TV”由一群自称为“浪人”的华人网友建立,他们中包括翻墙的中国大陆境内网友,亦有香港、台湾及海外华人,政治立场大多与中国官方相左。二月底俄乌战争爆发后,“浪人”们不忿中国官媒及网友支持普京发动战争的言论,将相关言论翻译成多种语言,其中就包括流传甚广的“收留乌克兰小姐姐”。该词条迅速被各大外媒转载报导,引起广泛批评,使得中国官方后来为其降温

 

翻译成果流传后,“冲浪TV”疑因“曝光他人隐私”被Reddit封禁。这个拥有超过五万多成员的社区在3月2日解散。然而,运动并未停止。“冲浪TV”大翻译组成员们涌入其他社交媒体平台,希望为运动正名。“大翻译运动”(The Great Translation Movement)3月7日在推特开设官方帐号及标签,曝光度及活跃度不降反升。官方帐号向所有有志于运动的人发出倡议,并在推特上列出参与方式和准则。其推文表示,有能力翻译的人士,在参与运动时,应挑选有影响力的言论,而非极端言论;若无能力翻译,可积极转发和传播。

 

仅仅一个月,“大翻译运动”官方帐号已有超过十万名跟随者。帐号每日发布至少5条推文,集中翻译中国官媒及网络上的“小粉红”对世界局势、国际关系及国内外热点事件的反应和评论。若用话题标签 #TheGreatTranslationMovement 搜索推特,则能发现更多网友投稿。

“大翻译运动”推特帐号
“大翻译运动”推特帐号


官媒连环炮轰 “大翻译”初见成效?

针对“大翻译运动”,中国官媒《环球时报》率先发文狙击,一发就是三篇。

 

3月17日的《所谓“大翻译运动”,一出闹剧而已》指出,“大翻译运动”是境外社交媒体“抹黑中国的恶意言行”,通过片面截取翻译“相对激烈”的言论,对外传递反华信息,并通过抹黑中国人民来抹黑中国的政治体制,从而达到在中国掀起“颜色革命”这一目标。该文还称从运动背后看到了美国和台湾“反华媒体”的影子。3月20日刊出的《“大翻译运动”背后,藏着一群对中国有超级可怕想法的人》一文则瞄准并“起底”参与运动的成员,指他们持“极端反共、反中”立场,以“个别人的言论,甚至是一些虚假言论激化矛盾”,并称运动或受美国民主基金会支持,其本质是“和平演变”。3月29日,《环球时报》刊登《“大翻译运动”,就是敌对势力发动的对华认知战》,斥责运动在反华第一线,与“台独”、“港独”、“逆统战”、“奶茶联盟”等并列,是一大国家安全隐患。《人民日报》海外版30号也发表网评文章《小偷小摸的“大翻译运动”抹黑不了中国》,指控运动参与者为“西方耗材”,向“反华势力”“献媚表忠”。亦有民间舆论吹风,指“大翻译运动”自掘坟墓,最终将伤害的是海外华人的处境。

针对“大翻译运动”的文章(网络截图)
中国官媒针对“大翻译运动”的文章(网络截图)

 

官媒狂轰滥炸式的追击,显示运动的翻译“成果”已从“墙外”传回“墙内”,引起了宣传系统的注意。“大翻译运动”官方帐号及其追随者称,运动击中“痛点”,让当局“急了”。他们展出“第一期成果”,指墙内部分翻译“素材”已被销毁,认为这是对运动的最好鼓励。

 

有运动支持者表示,希望运动除了揭穿“大外宣”的谎言外,还能改善简中世界乌烟瘴气的舆论环境。一种意见认为,忌惮于“大翻译运动”,官方可能会减少流于文字的洗脑内容,从而遏止“墙内”信息茧房效应的进一步扩大,为温和理性的讨论留出余地,从而让民间产生对普世价值的向往。

 

动创办者说,运动要告诉全世界“中国人不是如同官方大外宣般热情、好客、温良;而是骄傲,自大,民粹主义兴盛,残忍,嗜血,毫无同情心的集合体";而“大翻译运动”的目标则是:“希望全世界身俱华人血统的人们能够脱离这些负面的情绪,真正和文明社会融为一体,为自己的愚昧而感到羞耻。”

 

然而,从前者到后者,这中间仍有许多讨论空间。


鸡蛋对高墙 “大翻译”能走多远

好战、极端民族主义的言论在简中世界存在并非第一天。早在“911”世贸恐袭事件时,“墙内”已出现为恐怖份子“叫好”的极端言论。“墙外”世界对此的诟病也不是最近才出现的。在许多热点议题上,包括香港反送中运动、新疆人权问题,甚至是早前的“徐州铁链女事件”,都有众多网友自发翻译及搬运有关的“墙内言论”至海外,但国际层面的回响和关注有限。

 

在这点上,“大翻译运动”无疑是乘了俄乌战争这一国际热点的东风,揭露出中国政府对外表示中立,对内却放任官媒宣传灌输好战思想,合理化俄罗斯对乌克兰的入侵,甚至扼杀墙内反对战争的声音的现象。简中互联网上无底线亲俄、反西方的主流意见经“大翻译运动”曝光后,与所谓的官方态度形成强烈反差,令西方世界首次有机会了解中国官方与民间对这场战争的真实立场,这也许让北京“大失颜面”。

 

对于新生代“网络键政家”,这种匿名的、去中心化的网络政治运动显得格外有吸引力,亦是一项低成本低风险的反抗行为。端传媒早前有评论文章,将这场运动形容为“具有明确目的,但并没有严密组织的社会运动”。有成员接受访问表示,运动没有后台,也未收受外国资助,成员为自发加入。

 

这与官方庞大的对外舆论宣传机器相较,形成极不对称的力量比。北京对外宣传的花费达一百亿美元,大约是2016年美国公众外交(Public Diplomacy)预算的五倍。美国政治学家戴雅门(Larry Diamond)在他2019年的著作《妖风》里就警示读者,称中国善于利用民主国家的多元开放来颠覆民主,包括通过媒体、大学、政商关系和慈善机构来输出“锐实力”,从而打压民主政治,抑制反对声音,为自己的政权涂脂抹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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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2日,“大翻译运动”的推特官方帐号因遭攻击而被限制(网络截图)

官方一方面审查言论、引导舆论,同时运用监控系统、大数据和强制力让异见者在网上保持沉默,正所谓“网络不是法外之地”。防火墙的存在,使得北京游刃有余地处理内宣与外宣这两个领域,任何阻挠或都被视为眼中钉。这也令人关注,而大翻译运动松散的组织架构,是否能够抵挡住瓦解,甚至渗透分化?

 

4月2日,“大翻译运动”的推特官方帐号因遭攻击而被限制。4月3日,帐号恢复运作,同时透露有核心成员因受威胁而选择隐身,更有成员已失踪多日。

 

此外,由于组织松散无明显纪律,参与者或会倾向于选取极端的个人言论以“搏眼球”,那么翻译的内容将会失去代表性,更偏离运动的初衷。一段时间后,外界也可能对运动丧失新鲜感,“大翻译运动”或会随着俄乌战争这一热点话题的平息而逐渐失去关注度。

要让“大翻译运动”消声也很容易,只要开放空间给“正常”言论,那自然会有能代表中国人“热情、好客、温良”的言论走出“404”,浮上水面。

加剧反华潮?“大翻译”反对的是什么

自2020年新冠肺炎爆发以来,西方社会针对亚裔的仇恨犯罪率(Anti-Asian Hate Crimes)不断攀升。英国《卫报》2020年的调查显示,英国的反亚裔仇恨犯罪率上升了21%。美国自2020年起,发生多起针对亚裔甚至是亚裔长者的攻击事件,犯罪情节骇人听闻。2021年,全美针亚裔的仇恨犯罪率相较以往增长了339%。在此背景之下,亦有部分华人网友担心,“大翻译运动”所暴露的国人言论,会加剧西方社会对中国人的“恶感”,从而令海外华人的处境进一步恶化。不过,笔者认为,西方对中国观感的降低,部分(甚至大部分)来源于中国近年来越来越具攻击性的“战狼”外交政策,以及中国政府在新疆、香港等人权问题上的立场。根据美国皮尤研究中心2021年的调查,世界各国对习近平政权的不信任程度超过了对中国的负面观感。因此将“加剧西方反华潮”的罪名加诸于成立仅仅一个月的“大翻译运动”头上,有失公允,亦容易混淆视听。

 

事实上,“大翻译运动”之所以能够成形,植根于言论审查制度的存在。在国内民族主义横行的舆论环境下,反西方反文明反人类的极端论调,相比符合普世价值的观点,更容易不触发言论审查而存活滋生。“大翻译运动”传达的,并非“中国人在说什么”,而是“中国人能说什么”,即是展示在审查制度下什么才是被官方默许甚至鼓励的言论,其余的则是官方所打压的。要让“大翻译运动”消声也很容易,只要开放空间给“正常”言论,停止舆论控制,那自然会有能代表中国人“热情、好客、温良”的言论走出“404”,浮上水面。在微博上,有网友在《人民日报》发表的评论文章下留言:“这(中国局域网)是动物园,里面不能出去,外面人随便看你。不是马桶,把盖儿一盖别人就看不见了”,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微博网友在《人民日报》发表的评论文章下留言(网络截图)
微博网友在《人民日报》发表的评论文章下留言(网络截图)

 

值得注意的是,每一个参与者在组成“大翻译运动”的同时,也正在重建自身“中国人”、“华人”的个体身份。长久以来,碍于官方宣传,国人把地理上的中国与政权实体下的中国混为一谈,更已在严苛的政治和言论审查下习惯被政权所代表,失去个人的声音。参与这一场运动,正是将个体反抗诉诸具体行动。

 

不愿再被代表的人们,不再满足于沉默。运动参与者的行动给予了中国人,特别是中国的异见者(或称“反贼”)具体的面孔,也让“墙内外”察觉到这个群体并非官方所宣称的少数。将隐身于庞大的国家机器后,具象的反对声音集合在一起,并传递出去,“大翻译运动”也丰富了外界对“中国人”的想像——除了“小粉红”,也有一批勇敢、爱好自由的“浪人”。就像他们在官方重振声明中写的那样,“我们从不退缩,流血的年轻赛过苟活的安稳”。声明还写道,“大翻译的浪潮绝不回头,总有一天,当阳光重新照在这片土地上,你们会看见那血水烂泥里,有一半的腐烂,一半的青春。”

 

不论这场运动能持续多久,“大翻译运动”的去中心化和聚合方式予人新的想像空间,也为未来的社会运动提供参照。这一点上,它的启迪性已经大于实际成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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