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紫文在脑海中推演过无数次警察冲进报社的时刻。那时候该问他们什么问题,采访资料怎么保全,她都想过,但事情真正发生的那天,她是在手机上看着自己的同事,直播警察一队一队进入公司,在办公桌之间拉上橙色封锁线,再看着大老板黎智英被押回办公室,总编辑罗伟光生气地与警察理论。 “好激动,激动到整个人都在震,尤其是看到警察在翻同事摆在桌上的文件的时候,那里面有多少资讯呀?警察有搜索票吗?”那天,邓紫文休假,原本打算在家休息,起床后看见直播,心想“大镬了(粤语,糟糕了)”,马上换了衣服,下楼拦了一辆的士便飞回公司。 8月10日早晨,《苹果日报》创办人黎智英因涉嫌违反港区国安法被捕,不久后,约200名香港警察进入《苹果日报》大楼,进行了长达8小时的搜查。邓紫文抵达位于将军澳工业邨的报社后,大楼已被团团封锁。她发现有些放假的同事也回来了。他们要向警员展示记者证、职员证,登记身份证、电话和地址之后,才能到达位于二楼的编采部。“国安法杀到身边了,真的来了,”回想起那天,邓紫文说。 多年来,香港一直拥有相对较高的新闻自由。许多国际媒体在香港设立分部,将香港视为报导中国新闻的跳板,记者在香港做报导,也无须担心官方跟踪或者是骚扰。但港区国安法实施后,新闻界产生了相当大的隐忧。 国安法部分条文涉及新闻媒体,第九条列明港府需对媒体加强监督和管理,许多新闻工作者担心监督政府的报导未来会被视为危害国家安全,令他们被“以言入罪”,或者工作会被警察监控、需要强制交出采访资料等等。 稿子怎么写也写不好 邓紫文入行七年,目前负责专题报道。论资历,她已经算是一个资深记者,见过不少大风大浪。但最近和同事们聊天的时候讲起,从去年反修例运动一路累积的疲惫和抑郁好像就快要藏不住了。“一日比一日黑暗,看不见出路,未来的环境好像只会更严峻。” 那几天,邓紫文心情混乱,稿子怎么写也写不好。许多过去的受访者传来讯息,问她可不可以拿掉刊登在网站上的访问,有些先前约好的采访,也因为受访者担心安全而取消了。“这一年整体的气氛是,访问越来越难做。去年反修例运动时,大家还算是愿意与记者分享想法,顶多请你不要拍摄到他的样子或是使用化名,但国安法实施后,连这样的访问也更难做了。” 港区国安法虽然已有具体条文,但什么将会被视为触犯“颠覆国家政权”、“分裂国家”、“恐怖活动”或是“外部势力干预”,所有人有的只是模糊的想像。邓紫文说,不害怕被捕、坐牢“绝对是假的”,但更令她担心的,是她立即感受到的、尾随国安法而来的,对自己工作上的自我审查。“作为一个专题记者,我们常常需要想有什么题目是需要做的、可以做的。在苹果不会有审查,我们什么都可以做,但是国安法实施后,出现了一条隐形的红线,”她说。“你不知道红线在哪里、写什么会触碰到它的时候,反而更容易为自己划下限制。这或许也是国安法之所以那么模糊的原因。” “国安法之后,心里出现了一个声音。这个题目可以做吗?做了之后安全吗?我会被抓吗?”她认为这是传媒行业的大忌。“一旦新闻开始自我审查,整个行业所坚守的价值也就随之崩毁了。”她说,她只能尽全力在恐惧中抵抗这件事。 离开、坐牢、成为喉舌,你选一个 《苹果日报》大楼被搜查的那一天,为外媒工作的自由身记者 Jack 终于付费下载了 VPN,将他所有工作上的对话都搬到了 Signal,并设立了新的加密电子邮件信箱。他也将过去的采访录音、逐字稿、笔记都做了整理。“最差的情况是,有一天香港不能保留这些资料了,那就把它们都寄到国外去。” Jack 大约五年前入行,作为主要帮外媒供稿与相片的自由身记者已经快要两年了。怎么在未知的政治环境下保护受访者资讯,是 Jack 当时想到的第一件事。以前他总是听说,在极权国家工作的记者朋友要如何与政权斗智,才能将采访资料回传给公司,他没想到一直算是自由的香港,有一天他也需要有类似的心理准备。Jack 只能开自己的玩笑: “还好我的字写得很丑,过几天没有整理,连我自己都看不懂。完全不用软体,天然加密。” 然而除了确保受访者安全之外,自己的安全也令 Jack 担忧。港区国安法包含“外国势力”,令行家们揣测在香港设有办公室的外国媒体、以及外国媒体聘请的香港记者,会否成为国安法的目标。有大量的外国传媒机构,都将自己的亚太区总部设在香港,Jack 最近听说,有些驻港记者的签证一直没有获批,种种因素都让 Jack 觉得,应该小心为上。 “不过常常想一想,又觉得好像除了做好资讯安全保护之外,没有其他真的能够小心的地方,”Jack 说,表情无奈。参照中国大陆的经验,Jack 认为警察不会直接抓记者,但未来外媒记者在采访上遇到的阻力可能会增加非常多。“可能会骚扰你还有你身边的人,想办法干扰你与受访者的联系,在访问地点拦截你,或是监听你的电话、骇入你的社交媒体帐号等等。” 自由身记者面对的情况又更加复杂。没有公司在背后支撑,如果出了事可能要自己扛,不会有来自机构的保护,因为这样 Jack 这几个月一直在尝试找全职工作,然而因为疫情影响,许多公司都冻结人事成本,找工作的计划没有那么容易实现。 许多外媒机构会做的安全培训与法律咨询工作,身为自由身记者的 Jack 因为不是全职员工,也无法运用这方面的资源。“可能就是,这个年代在香港做自由身记者的现实吧。我常常会突然地有希望,觉得怕什么呢,但有时候又莫名很害怕。” “规则由他们定,就算你做了持平客观又中立的报导,他们认为你有问题,你可能就有问题。”但 Jack 也说,不可能因为这样就不再写报导。“所以我想最后留给记者的选择可能是,离开传媒业、成为政权喉舌或是坐牢,这三个你选一个吧。” Jack说他还没想好,如果那一天到来,三个选项摆在他眼前,他要选择哪一个。 在脑中模拟自己被捕的情景 在香港有线电视工作了两年多的黎婉婷则很清楚地知道,她绝对不可能成为政权的喉舌。 入行五年多,她做过报纸、电台、电视,不管是在哪里,都有资深的前辈告诉她,记者不仅仅是一个职业,在做记者之前,要先做好一个人。“所以更没有理由当有不公义的事情在我眼前发生,我却一点声音都不出。” 国安法实施后,有线电视高层出现人事变动;最近,电视台又解雇三名工程部资深员工,事件引发一众员工不满,联署要求管理层解释人事变动原因,并进一步告知会否再有裁员行动。黎婉婷也是其中一位联署的职员。 “审查要来了吗?”那是她听到消息的第一个想法。 黎婉婷的公司有许多经验丰富的同事,许多更是熟知中国的政治运作与传媒生态。他们估计,国安法后,目前香港记者应尚未有被直接逮捕的风险,但可能会受到警方“密切关切”或是要求协助调查等等。 黎婉婷也曾到中国采访,在西南内陆的一个小乡村里,她与同事由入村起便由公安跟着。“他们还说,老师,天气热,你们待会再做访问吧,就把我们带到像是乡里办事处的地方,切了西瓜给我们吃,之后马上把我们载到市区的高级酒店。”她记得,那个酒店高级到她和同事怀疑有诈,学电影情节那样在柜子、桌子底、灯罩里都摸了一圈,但没发现窃听装置。 因为拥有中国经验,黎婉婷与同事都知道,红线划下之后,传媒要做的便只有寻找能继续做报导的空间。“在内地的记者也是这样的,”她说。“是不是很没志气?可能是。这条红线会不会游移?绝对会。但你有没有理由就不做报导了?当然没有。” 编辑与资深的同事建议她,虽然不太可能发生,但每隔一阵子,就要在脑中模拟自己被捕的情景与应对方式。“多模拟几次,万一,万一真的发生了,至少不会那么慌乱。”那包含记住律师的电话,事前交待值得信任的朋友,万一自己被捕,该如何处理自己手上的采访资料,也包含为家人做好心理建设。 黎婉婷最近与母亲进行了这个对话。“妈妈哭了,她叫我不要跟人斗气,要保全自己。”但黎婉婷已经不确定,在今天的香港,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是不是就代表自己与家人就安全了。 最近,她在家中显眼处放了一个逃难包包,里头装有她与妈妈的护照、备用电话与现金。“万一真的有什么事,一拿了就可以走。”走去哪,不知道,但黎婉婷希望永远都不需要用上它。 好像有人在远方按删除键 阿仁最近觉得,香港的一切都正在消逝,而他像是一个旁观者,目睹了一次记忆的修正工程。“好像有人在远方按删除键,删掉这个人,这个人不存在了,删掉这件事,这件事也不再存在了。” 阿仁是香港一间本地媒体的港闻记者。入行六年,他的生活由一个又一个的政治事件,与大大小小的选举、示威所串起。他回顾他由雨伞运动入行,一直到今天,对他来说于公于私最重要的一年,都是去年如风暴一般的反修例运动。 但这么重要的一年,却正在消逝。 6月30日晚上11点,港区国安法刊宪并生效,他点开手机里的 Telegram 应用程式,从聊天记录的最头一直滑到最尾。除了几个熟悉的朋友还显示在线之外,里面只剩下大片大片的 Deleted Account,“一排排的用户头像都变成了灰色的卡通幽灵图案”,阿仁稍微数了数,有快要 50 只幽灵。 阿仁去年为了顺利采访反修例运动下载了这个应用程式,这是示威者之间最常使用的联系方式,但“国安法杀来了,他们也都撤出了”。当时他不知道这只是个起头。后来的两个月里,阿仁看着过去的受访者有人永远离开了香港,有人被判刑,有人消失。每次翻开电话簿阿仁都感到怅然。“最近我很努力地想,去年反修例运动的哪一天,我在哪边见过了什么人,他们跟我说了什么话,有时候实在想不起来。随着联系记录消失,剩下的记忆好像也一起慢慢不见了。” 新闻是历史的初稿,过去每次在办公室里写稿写到灰心丧志,有同事为了提振士气而这样说的时候,阿仁总是会半开玩笑地回嘴:“讲这些做什么,真是陈腔滥调。”但这几个月,他好像终于了解了这句话的重量。 7月21日,他回访了去年721元朗站袭击事件的伤者,有人患上创伤后遗症,至今仍然有意回避元朗地铁站。一个多月后,新界北总区刑事总部高级警司陈天柱指,721元朗站事件并非“无差别袭击”,又形容在双方在元朗站大堂对峙时,“势均力敌,旗鼓相当”,受访者看完新闻直播气馁地传讯息给他,说“谎话连篇”。阿仁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初初入行时,阿仁以为自己不会做得久。传媒业工时长、人工低、工作压力大,行业里流传着这样的说法,记者的职业生命有“三年小限,五年大限”,能留得久的人不多,但不知不觉,阿仁也跨过了五年期限。“反修例运动爆发以前想过转行。每天都在新闻前线⋯⋯很消耗,但是突然一下你就撞上一个大时代,觉得对社会有责任,走不了。” 面对为传媒行业带来更多未知的国安法,阿仁说他不是没有担心过。“会害怕是一定的,不可能不害怕。但有这么多未知的时候,我只能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继续采访,继续报导,”他笑着说。“记者的角色是做中立的报导,是做权力的监督者,不管这个权力握在谁的手上。就这一点来说,我们一直都会是政权的眼中钉,现在我们只是终于做回这个角色了而已。好好做自己该做的事,这样就够了。” (尊重受访者意愿,邓紫文、Jack、黎婉婷、阿仁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