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塔洛》万玛才旦导演 痛失万玛才旦:故事只讲了一半 万玛才旦导演走了。 如此突然,难以置信。看到他已完成的《雪豹》和《陌生人》电影海报,一张是雪泥上的印爪踪迹,一张是遥远村庄前,起扬的沙土——竟都是空无人影。他也就这么,凭空消失,随风而逝。 众人追怀感言,星闪着他们于不同时空,与万玛才旦的相遇邂逅。死亡让线性、单向的人生时间塌陷,令一切事情,仿佛同时发生。有的不过几天前,有的是数年前电影院,有在拉萨有在台北有在纽约。文字在在,言说着这一位完美的电影人。他的猝然离去,留下了如此巨大的不完美。正如敲打这些词句的我,希冀每一个字都自行坍塌,沙散。我慨愤于生命可以如此丰盛,又如此不公。 新冠三年,万玛才旦完成了两部剧情长片——是的,正是众人叫嚎“中国电影全部玩完”的这三年。他筹备新项目,有念念不忘,联结青海贵德故乡,叫《永恒的一天》。他出版了好多本小说,最近一部是《故事只讲了一半》,还做藏汉翻译工作。他受困于京城气候环境,到南方高校就职任教。他还以监制、顾问、师长等角色,帮助青年影人,看剧本,提意见,其中者有来自藏地,有的忐忑大龄,有纯粹求鼓励……说到底,它们确实是一名导演的份内事。但试问,有几个中国导演能这样兢兢业业,乐于创作,又不求虚名?多的还是那些想开辟商业版图,建立自己的金钱帝国者。 华语电影史上,英年早逝的导演不少,如费穆(44岁),有无冕桂冠,永远被铭记。也有几近被遗忘,留待影展发掘的,像但汉章(41岁)。再比如,胡波以自杀,完成了对作品完整的捍卫,那不单是一起青年电影人之死,而是引出资本与审查布下的重重陷阱,少有人能逃脱黑暗猎杀。万玛才旦则披荆斩棘,默默前行,戮力开拓了藏地电影的版图。他著作颇丰,灵感不断,扶植新锐,春风细雨般,活跃于公共场合,却在超越巅峰、再上境界之际,撒手人寰。这样的告别方式,近若2007年杨德昌(59岁),有如1996年胡金铨(65岁)的辞世——华语电影史上蒙受的两次重大损失。甚至,万玛才旦的辞世(54岁),更为黑色,更是遗憾,更加可惜。 但与胡金铨和杨德昌不同,万玛才旦仍处于箭在弦上的创作爆发中。朋友同仁中,对哪部作品,才是万玛才旦代表作,大家有不同答案。有人推崇《寻找智美更登》,有人沉痛于《老狗》的决绝,有人喜欢现代解构的《塔洛》,我则认为《气球》是大成之作——万玛才旦实现了形式风格的平衡,境界升华。由不同答案可知,万玛才旦在平静与温柔外,不断呈现变化不同的主题面相。他有代表作,他仍在锐意探索,众人都相信,他还可以交出一部征服所有人的煌煌巨作。 虚构的电影,是人与人的联结物。人们因痛失万玛才旦而悲痛,失声,却是真的。 打扰万玛才旦:谦逊导演的温柔法相 万玛才旦的电影,与中国春节档60亿票房的喧嚣营商无关。藏地影像远离着东部,安静、平和,甚至让一些人乏困——不相瞒,十几年前我看《寻找智美更登》就睡着了。但又有什么奇怪呢,电影,不就是这样吗。山峦险峰,有人心生欢喜,渴望超越。有人望而却步,折返回家。 青藏地区海拔高,气候恶劣,瞬息万变,雨雪冰风飞沙走石。旅人容易缺氧失温,不堪强烈紫外线。像《撞死了一只羊》故事发生在海拔5500米的可可西里无人区。《雪豹》出外景拍摄,也驻扎在苦寒之地,环境条件极端恶劣。从《塔洛》、《撞死了一只羊》到《气球》,是万玛才旦大放异彩,收获金马、享誉国际的阶段。电影里外,人们容易将藏地,视为遥远的事物,难以抵达的地方,布满生存挑战,是个混乱嬗变的舞台。 本土演员,念念有词的喇嘛,说着外人听不懂的母语。每一次行动,周转,或波折,都要长途跋涉。故事中多有两难困境,冲击信仰,道德代价与自我惩罚。受阻于平滑的思维惯性,人们时常遗漏一则简单讯息:所有发生在雪域的宁静悠扬无远弗届,六字真言酥油灯转经筒玛尼堆风马旗,那都不是什么特地被选中的地方,而是家的所在,是藏地人民和万玛才旦,故乡的所在。 初识万玛才旦,是在2014年冬天的大连,一个独立影展。约莫十年前,大陆境内有体系、成规模的独立影展封杀殆尽,偶有几截壁虎断尾,尚在做最后的挣扎跳动。影展在一所工业高校举办,万玛才旦携夫人参加。他穿黑色羽绒服,肩上有背包,英俊、儒雅,模样介于老学长和青年教师之间。谈吐温和,惜字、话少,以至于跟他交谈的人,都要变得谦逊。 当时沉默如金的万玛才旦,已经拍摄了《静静的嘛呢石》、《寻找智美更登》和《老狗》,获得金鸡奖、上海国际电影节的实力肯定,是名自信、成熟的创作者。然而,在正要大爆发的商业主流与惨遭雪藏打压的独立电影之间,单看《老狗》,万玛才旦和他的作品,似乎与后者距离更近。那绝不是独立电影缺少观众,并主动寻找着观众的缘故。 独立影展上,有人拍电影,有人放电影,有人来看电影,都是不容易的事。导演与观众,心理距离和实际距离都拉近了,“来的都是客”,彼此摆脱了院线的观看形式,气息相投,民间色彩浓烈。一直到《塔洛》,我都长期将他归入——或者更靠近独立导演的阵营。不过,被审查部门要求删改的万玛才旦作品,只有《老狗》一部。 万玛才旦离去后,不同人回忆中,出现了他赶高铁回来参加读书分享会,清晨六点给影迷活动提建议,汽车转火车转机又转机一路风尘花了四天来参加电影映后谈……连找上来要求推荐书籍和电影的,他都一视同仁,乐于答复和帮助。我也在去电影资料馆的路上,不同时节的影展上遇见他。相逢招手,点头一笑,印象中也没有看完再聊。与人为善,是万玛才旦的温柔法相。正因如此,我不好意思打扰他。聊天往复记录,不出十则。 一旦面对创作,老好人也直抒己见。摄影师罗攀的追忆文字,提及与BFA(北京电影学院)学长万玛才旦,屡屡错失合作机缘。万玛才旦出于艺术上的判断,认为罗攀摄影风格,更适合商业电影(这话伤到了摄影师的心)。无独有偶,香港导演贾胜枫也回忆道,万玛才旦担任香港鲜浪潮短片节评审时,对他的片子讲了几句不好的话,是批评。作为教诲,他用在了《流水落花》中。 必会被重提的万玛才旦:藏地电影(人)的冲突和挣扎 2023年,夏日未至,斯人已逝。 万玛才旦回到了故乡,再也不会离开。前几日,特地找来尚未看过的两部短片。一部他在BFA的毕业作品《草原》,故事是“偷牛贼会梦见放生羊吗”。另一部是给Discovery频道拍摄的《末代防雹师》,栏目纪录片,通俗有趣。它显见部分,讲一道自然飑线,会带来冰雹,砸坏庄稼,影响收成。父子两代人,一个笃信,一个怀疑,有了隔阂。信仰与科技,起着冲突。作法防雹,归为“封建迷信”的这套东西,在祈雨的黄土地,亦有古老传统,形神兼备。由于时间滞后性和宗教内化的坚固程度,藏地将这套通天神助的防雹仪式,行进到了一丝不苟,代代相传的严谨地步。貌似奇观,实乃传习。关注藏地电影的影迷也能一眼看出,后来拉华加的《旺扎的雨靴》,就沿用了防雹师的故事灵感。万玛才旦,是这批藏地导演的领军人物。 《草原》与《末代防雹师》浮现了万玛才旦后来反复讨论的话题:一面是宗教、信仰、草原牛羊大自然、古老的生活方式。一面是现代科学、自上而下的民族政策压力、侵蚀与同化下的身份危机。权力捆绑资本的现代化与全球化,带来了收音机、电视机、摩托车、卡车、派出所、身份证、照相馆、洗头房、避孕套、计划生育……宗教信仰与世俗生活的茶碗风暴,在牧羊人和小家庭内部引发接连冲突。 万玛才旦所代表的藏地导演,还处于另一道隐藏的“文化飑线”上。即便影像世界表面平静,它们却跟东部世界和主流电影,在对待一只羊的生死思考上,判若两样。思维之尺,并不相同。万玛才旦之前,藏地电影题材也有不少。公允地说,也有受众。但归根到底,那只是官方意识形态和异族导演所喜好的藏人形象罢了。而万玛才旦迈出的第一步,是从无,到有。你就想吧,跨越地理障碍,语言沟通,民族圈层,文化背景……一名从藏地走出来的年轻人,他光是要被看到,被认识,不沦为载歌载舞的人肉节庆背景板,就有常人所无法想象的重重困难。 倘若说,中国导演选择电影作职业,是名利场的取捷径,尚可以思考商业和艺术的无稽之争(如今都要经受审查游戏的连环辣手摧残),甚至在某个时刻,选择是否纳投名状,接受组织交予的任务。向前的自我实现提升,向钱的资本赌局诱惑,还有向权的思想铁铸钢印,道德判断是多数导演要面对的问题。对万玛才旦这样的藏地导演,拍电影首先逾越了好与坏的问题,而是生存二字。要么有,要么没有。总之,先得有。才华,时间,同仁,机遇,乃至运气,不一而足。当然,万玛才旦产出大量作品,不见全是出于艺术使命感,或特意选择如此。他的拍摄,他的写作,已经是创作的理由本身——如同呼吸,如同开口讲话,如同漫长修行,令藏地同胞,不再被无视,不再有艺术门类上的空白与缺失。文化框架并非限制,它也可以自成天地,具普世性。创作就像故乡的一道道山峦,贯穿、横亘于生命的版图。 热爱电影的人有很多,但有些人,总是比另一些人来得更纯粹。或也可以说,他们更持抱有宗教般的热情,待人真挚,做事虔诚。万玛才旦正是这样的人。很难想象过去二十年,没有万玛才旦为首,从藏地走出的这批导演,今天的藏地年轻人,是否也只能和维吾尔年轻人一样,拍摄的短片,精彩纷呈,却无从获取市场游戏的资格准入——不过是拍摄与被看到的正常世界。更甚者,无处生长的几十朵花,自行凋零,就地解体,权当人类学民族志的采写对象。 身为一位创作量如此之多的导演,万玛才旦与大众印象中那些故作气派,笑谈资本,把持话语权的大导演们,相去极远,他几乎就像一个误入电影圈的远方来客。宗教神话与寓言故事,化为了藏地人民的心理、情感和生活经验,万玛才旦如实表达着他的疑虑、欢愉和不安。我不想用贵重金属和名贵瓷器去形容他(他完全胜任这类比方),物欲的名词,难以触及万玛才旦的人格品质和重要程度。他比绝大多数中国导演,都更靠近雪山冰川,横看巍峨崇峻,侧看迤逦圣洁。如今,他的灵魂,还在雪域高原上。他的电影世界,向所有人敞开,而人们所遗憾与害怕的,是高原之上,冰川之下,藏地电影的退缩、消融和不存。 这是一块永远有人说它变了的地方。 万玛才旦,他的电影和文学,将是不会变的那部分。是的,不会变了。 (歪脑的专栏、评论和分析文章均属文章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网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