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以后,当台湾的人们回看,或许会发现2021年的七月,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关键月份。 明面上来说,延宕了一整年的东京奥运开幕,选手进场时,日本国家电视台NHK不只一次以“台湾”而非奥会官方的“中华台北”称呼队伍,眼尖的观众也发现,在奥运期间,东京铁塔下的万国国旗内,飞扬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的中华民国国旗。这个画面在台湾引起网友兴奋转贴,“台湾です”、“东京铁塔 台湾国旗”成了Google热搜关键字组合。 而另一个不那么引起大众广泛关注,却至关重要的消息,是台湾外交部长吴钊燮在7月20日宣布台湾即将在立陶宛设立“台湾代表处”。吴钊燮在记者会上强调,这是欧洲第一个以“台湾”为名的代表处,“能让欧洲朋友清楚明白,我们代表的是 2350 万名台湾人,意义非常重大”。 过往,台湾于世界各地的驻外馆处,多仍以“中华民国”为名,台湾仅仅是括号中的加注,如今却正式在联合国成员国、中国邦交国立陶宛的领土上以“台湾”为名开馆,箇中意义,不言可喻。 这象徵着台湾内部将“中华民国台湾化”的趋势,已经外溢出台澎金马的国境边界,开始在国际社会上发生作用——新生的台湾共同体,自此慢慢向过往的“中华民国”告别,开始以崭新的人格与世界诸国交往、互动。在此过程中,台湾也将渐渐长出不同“国格”,告别上世纪硬冷战时期的包袱。 东京铁塔下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旗 一个冠名“台湾”的代表处,对于吴钊燮口中的“2350万人”的意义为何?先说说那面东京铁塔下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吧。对于其他国家的国民来说,在奥运期间,自家国旗出现在主办国的仪典佈置场合中,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但对于1970年代之后的台湾来说,这一幕可谓得来不易。 1971年,中华民国退出联合国,联合国的“中国”席次,由中华人民共和国取而代之。1972年,美国总统尼克森访问北京,同年八月,日本宣布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交,与中华民国断交。1979年1月,美国亦与中华民国断交,并同时以《台湾关系法》处理断交后的“台美”关係。 “台湾”究竟所指为何?它是那个自1912年创立、曾经在1912年至1949年名义上统治全中国,于1949年后败走台北的“东亚第一民主共和国”?还是那个曾在清代被前现代政权松散治理,历经乙未割让、日本殖民,最终于战后慢慢摸索自己道路的太平洋群岛? 在台湾岛上,一部分的政治家致力于让两者合一:中华民国即是台湾,台湾即是中华民国;另一少部分的人,主张两岸应持续协商,找出一个维持中华民国尊严与制度的终极统一方案。当中有少数、但受到越来越多人支持的政治家,则力主中华民国与台湾应该尽量分离,台湾应该完全脱掉不合时宜的中华民国外衣,成为独立自主的国家。当然,多数的政治人物选择以“保持现状”的暧昧来行走江湖,忧虑两岸开战的选民,也往往以此自处,而隐藏自己对国家定位问题或国族认同的真正想法。 但无论以上哪一支派别,都绕不开70年代的阴影——“中华民国”在国际上的活动空间受到大幅压缩之后,世界霸主美国所承诺持续保障的“台湾”,究竟内涵为何? 悬而未决的国际身份 根据《台湾关系法》,所谓“台湾”一词,是“将视情况需要,包括台湾及澎湖列岛(the islands of Taiwan and the Pescadores),这些岛上的人民、公司及根据适用于这些岛屿的法律而设立或组成的其他团体及机构,1979年1月1日以前美国承认为中华民国的台湾治理当局,以及任何接替的治理当局(包括政治分支机构、机构等)”。 值得注意的是,这份定义在法律上画出了台湾的地理范围,但却十分模煳。而这份具有法律效令的文件一出,便决定了其上生活的人民,必须长期生活在一种“悬而未决”的精神状态中,迄今已经42年。对于台湾来说,这暧昧、悬而不决的国际状态,造成国族认同故事不能自圆其说,已来到了令人难以接受的临界点。 在1979年后出生的青壮世代中,“不想再做中国的影子、只想拥有自己的名字”的声浪,日益高涨。在青年人中,亦有相当大的群体是“不愿意拿中华民国国旗”的,他们认为,这面旗帜是台湾与中(华民)国纠缠不清所生的前世孽种,身为台湾人,没有必要深度了解、承接中华民国大陆时期的苦难与回忆。他们只想专注研究自家岛屿的历史,甚至转身面向太平洋、与南岛语系原住民结盟,不愿再与中国发生关系。 不过,由于在国际上,中华民国国旗是受到“中共打压”最直接的象徵,因此,触发台湾人国族情感的元素,有时逻辑看似矛盾:民众对中华民国的国旗、国号、国歌中浓烈的中国元素未必有感,但若在奥运这样的场合,能够有一面“中共不乐见的共同体旗帜”出现,也足以让人宽怀、出一口闷气,感觉尊严得以回復。 这是近十年来台湾最常“打开”中华民国的用法:虽早已不觉得自己是中华民国国旗歌歌词裡的“炎黄世胄、东亚称雄”,却也愿意披着这身有点旧的外衣行走江湖。毕竟,合自己心意的新衣看来订制不易,与其过度躁进导致赤身裸体,不如先将就着穿穿,静待时机。 从雪崩式断交到立陶宛模式 自2020年七月开始,这个“时机”看似来到了眼前。 2016年12月21日,非洲的圣多美普林西比宣布与中华民国断交;2017年,巴拿马断交,同年,在中共的施压下,多个邦交国与非邦交国纷纷将台湾的驻外馆处名称由“中华民国”或“台湾”改为“台北”;2018年,多明尼加、布吉纳法索与萨尔瓦多在四个月内先后断交;2019年九月,在短短四天之内,索罗门群岛与吉里巴斯先后断交。 导致这个变化的关键因素,是这一年底爆发的新冠病毒疫情。疫情让原本就在进行中的美中对抗格局显得更稜角分明。而台湾——更正确地来说,由1979年《台湾关系法》所定义的“1979 年 1 月 1 日以前美国承认为中华民国的台湾治理当局”所统治的“台湾及其附属群岛”——这“临时体制”本身,就是上一轮冷战的产物,在新一轮的冷战中,必然会随着两大板块的挤压而产生地貌变化。 2020年7月1日,台湾外交部宣布与东非国家索马利兰互设代表处,且将以“台湾”命名;7月3日,原本早已裁撤的台湾驻关岛办事处宣布恢復。由于关岛是美国在太平洋的重要军事基地,让许多行家不禁浮想连翩,认为是台湾进一步加入美国印太战略队伍的证明,但从未获台湾外交部正面承认。 同月底,7月30日,在90年代担任台湾总统的李登辉过世。在1972年尼克森访华后便与台湾断交的日本,派出前首相森喜朗前来悼念。与此同时,美国卫生部长阿札尔(Alex Azar)亦在8月9日抵台,被美国在台协会(AIT,等同驻外馆处)称为“1979年来访台最高层级”官员,同样曾前往李登辉的丧礼现场致意。 不过,在一连串的“友台”信号之后,美国很快进入了大选期。即便在选举期间,仍有类似的事件发生,总让许多台湾社群担忧:万一白宫易主,这些看似“友台”趋势,是否会随之停止?台湾想在国际舞台上拥有新衣、新身分的梦想,是否仍是一场空? 缓慢的改变 事实证明,以美国为首的国际阵营要打破1979年体制、改变与“对中关系”的决心,并不随美国总统换届而移转。虽然在建制语言上,美国仍维持对两岸“战略模煳”与“一中政策”原则不变,但许多概念已经被悄悄抽换、发生挪移。 如果说,2020年9月台湾新任“大使”萧美琴赴美就任时,将个人简介改为英文“Taiwan Ambassador to the US(台湾驻美国大使)”而非“代表”,仍只能算是一盏似有若无的微光;2021年立陶宛设置史无前例的“台湾代表处”,可说是正式将这“中华民国台湾化”的路灯点亮,成为新时代美中关係的重要指标之一。 在台湾外交部发佈立陶宛将设处的消息后,AIT也立即发布了新闻稿——显然并非仓促写就——言明美国“肯定驻立陶宛台湾代表处的设立协议”、“所有国家都应享有与台湾缔结更紧密关係及拓展合作的自由”,最后强调“美国始终致力于以符合美国‘一中’政策的方式支持台湾”。 就在此刻,世界各个角落的民众,将其国族热情灌注于奥运场上。台湾取得了超越2004年雅典奥运的佳绩。这些多数在90年代后出生的选手看来气势如虹,很有可能取得二十一世纪以来的最好表现。 欢腾赛事进行的同时,立陶宛设立“台湾代表处”的工程仍在如火如荼进行当中。在此间,台湾的命运有相当大机率将渐渐缓慢地发生质变。骤换新衣仍是不太可能发生的情节,但在岛链前沿,应将会穿着名为“中华民国”的新装,走向过去四十馀年从未想过的新世界。未知前方是否会有战争,但亦无路可以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