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的今天,武汉毫无预警下宣布封城,封闭期跨过冬、春两季,直到当年4月8日才正式解除,长达76天。 当时的官方叙述中,武汉解封意味着国内新冠治理策略转向“常态化”和“精准防控”:媒体开始将宣传重点从“扑灭疫情”引向“复工复产”;国家卫健委也推出沿用至今的“高中低风险区”及“健康码”机制,希望在维持境内零感染的基础上,将经济冲击降至最低。 武汉爆疫的两年后,去年12月22日,同为省会和区域中心城市的陕西西安,开始执行和武汉同标准的“封城”措施。除了关闭进出城通道,暂停大部分经济活动外,连基本生活必须的“隔两日出门采购一次”也被禁止。心脏病患者不得入院,最终梗死;孕妇没有48小时阴性证明求医无门,羊水破裂流产;城中村工人连续10日未收到物资,只得《长津湖》上身,啃冻僵馒头维生,武汉封城时的人道主义危机悉数重现。 西安以外,邻省山西的禹州、郑州、安阳及天津先后录得每日超过两位数新增个案,开始全市或区域封锁,所谓“精准防控”早已名不符实。 挂“精准防控”羊头 卖“层层加码”狗肉 早在武汉封城前几天,中国当时的“疫情防控”已出现转折。1月20日晚,呼吸内科专家钟南山在央视直播中,斩钉截铁表示“肺炎肯定存在人传人”,逆转此前一个多月,控制舆论多于控制疫情的方针:新冠肺炎被要求“按甲级传染病管理”,习近平李克强也发表“重要指示”。但武汉以外,紧张氛围并未渗到民间,微博和朋友圈上年轻一代力劝父母戴口罩反遭责骂的故事层出不穷;1月22日,香港记者街访广州花市,更记录下一群市民不戴罩高呼“有政府,不怕”的世界名画。 民间真正开始“害怕”,还是因为1月23日武汉封城。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从未执行过如此严苛的封锁令(即使六四事件前后,北京对外交通联系也未中断),民众和地方政府敏锐“觉察”到,中央已将疫情防控置于所有事宜之上。于是外界见证了“层层加码”的威力:在中央对湖北以外省份不做具体要求的情况下,省一级政府叫停所有重大活动,市一级政府关停了工厂商厦,县政府开始设卡禁止外人进入。 中央层面将7天春节假期延长2天,以利“控制疫情”,但地方在农历正月初九“法定节假日”结束后,加码推出封城措施。2月2日,浙江温州成为湖北以外第一个落实禁足令的城市,居民不允许离开小区甚至户门;之后数日,杭州、西安、福州、哈尔滨等只有零星个案或无本地个案的城市也跟进政策,将“封城”标准下拉至新低,正式拉开防疫“层层加码”序幕。 中央对“层层加码”态度如何?熟悉中国“官话”的读者应知道,官方常发表些看似矛盾的“既要……也要……”体。如2017年时,“既要去库存,也要稳房价”,结果是地方政府落实信贷优惠、加杠杆、棚改商品化等一系列手段催谷房地产市场,主要城市房价3年内飙升六成至三倍不等。“既要绿水青山,也要金山银山”,结果是环保和碳排放作为检验地方官员的核心指标,压倒经济,于是有了秋季拉闸限电禁生产,冬季禁煤取暖冻死人的闹剧。 今年1月12日,“央视网评”发表题为《执行就地过年政策要层层落实,但不能层层加码》的评论,核心是各地政府“要确保辖区疫情不爆发”的前提下,避免“限制回家过年”的舆情爆发。两年过去,防疫作为考核官员的“硬指标”,仍压过经济等其他因素。 地方官员在疫情中的任免,则更直观反应中央立场。2020年武汉及湖北省主要党政领导被免职后,全国先后有10名厅局级官员因“防疫不力”被撤下乌纱,遍及云南瑞丽、广东广州、江苏南京、河南郑州、陕西西安;被撤职的“地市二把手”更超过两位数。通常只要所属辖区出现10例以上社区传播,需在全民检测基础上落实“禁足令”,就会有官帽落地。与此同时,没有任何一名处级以上官员因防疫措施造成经济瘫痪,民众生活不便,或出现人道主义危机遭问责。 至于在民间因“防疫不扰民”频受赞誉的上海,能避免动辄“全民核酸”或“封区禁足”,除当地疾控流调能力较高、经济活动重要等“客观原因”外,也因为上海作为直辖市,当地党政机构一把手是兼任中央政治局委员的“国家领导人”,主管防疫的副市长也至少是副部级,任免需由中央组织部过问,不会轻易夺去官帽。 但其他城市都没有如此“得天独厚”的条件,即使是北京、天津也因为“政治中心”和“京畿重点”,只得采取最严格限制。 不少人质疑,“层层加码”是地方官员懒政之举。但地方官员不仅要面对极低的问责门槛,手中可调动资源也不算充裕,“层层加码”可能是内地维持“病例清零”的唯一手段。事实上,Delta毒株出现前,亚太的泰国、马来西亚、越南、南韩,及澳洲、纽西兰等都依靠社交距离措施和民众“自肃”实现动态清零;但在内生传播速度高4倍和8倍的Delta和Omicron出现后,除了“完全禁足令”的中国,几乎所有国家都清零失败,选择同病毒共存。 以香港为例,实施比内地某些城市“14+7隔离”还严格的“21天集中检疫”,社交距离措施方面,在长期清零时期仍维持“户外强制口罩令”、“堂食四人一桌”及“餐厅营业时间不可超过晚上10点”的严苛措施。但年初发现首个Omicron个案开始,目前已出现至少四条不同源头的社区传播链,还有一条由仓鼠引发的Delta链条,清零遥遥无期。要求流调能力远低于香港的内地二三线城市“精准防控”同时清零,是不可能实现的任务。 封城以外,地方政府常态化“层层加码”虽无助精准锁定病例,但可大幅降低人员流动数量,降低病毒传播风险。以最多人诟病的“扩大隔离”为例,一些地方常把需要集中隔离的人群,从“中高风险地区”扩大到“境内有中高风险地区的整个城市,或整个省”。相关政策不仅可避免其他地区人士前来,隔离名单够长,也可让本地居民害怕“因隔离丢掉工作”,尽量避免出市旅行。只不过,类似政策对经济的伤害,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内循环”山穷水尽。 “外循环”能一直柳暗花明? 2020年5月14日,中央政治局眼见国内疫情受控,复工复产情势一片大好,而海外疫情恶化,大量人口失业经济需求萎靡,而在政治局会议订下“以国内内循环为主体,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经济战略:认定未来中国经济重点在扩大内需,拓展国内市场,减少进出口依赖。 这一判断和过去两年的实际经济情势南辕北辙。 2021年第四季度,国内GDP增幅录得4.0%同比增幅(相对上一年第四季度),是千禧年来的第二低增长季度,仅高于武汉疫情爆发的2020年初。在消费、投资、出口的中国经济“三架马车”中:社会消费零售品总额仅同比增长1.12%(排除通胀因素),固定资产投资2.82%,出口额则同比增长17.3%。考虑到固定资产投资很大一部分,来源于炙热外销需求拉动,“外循环”实际打救了疲软的中国内需市场。 细看内需数据,则能发现消费疲弱与国内严苛的防疫政策高度挂钩。回看社会零售额的环比数据(每月相比上一月增减比例),分别在去年1月、7月、12月录得负增长,分别为-0.52%,-0.42%及-0.18%,这些数字并没有考虑物价上涨影响,实际跌幅将会更大。这三个月份分别对应国内三波区域疫情:年初的吉林省和河北石家庄群聚;年中由南京机场漏洞引发的跨省疫情,及年末以西安为核心的新一轮爆发。由于陕西、河南等地落实“封城措施”时已接近今年1月,因此0.18%的全国负增长,不足以反应防疫措施影响,1月份全国零售数据衰退额大概率将突破1%。 除了这三个月外,今年11月的环比消费额只有0.14%,考虑物价因素后仍是衰退,更远低于去年同期的1.55%。由于每年“双11”期间,电商平台都能催谷大量消费,0.14%的成绩单事实上比其他几个“衰退月份”还要差。 疫情对消费的打压分两种:一是由于社交距离措施,暂时按下居民消费能力。这种情况,待管控结束后便会出现“报复性购物潮”。香港在“消费券”政策刺激下,去年9-11月便录得同比两位数的消费额成长。另一则是疫情长期影响,根本上降低居民消费和经济活动意愿;从各项数据上看,目前在中国内地发生的都属后者。 整个2021年下半年,即使排除上文提及的负增长月份,各月环比成长都在0.2%到0.4%之间,只能微微补回上月衰退额;如考虑物价因素,整个下半年的社会消费情况都在“震荡下行”,这在千禧年后从未发生过。 而按消费项目细分的数据更能突出问题。2021年第四季度,录得衰退或需求停滞的消费项目分别有汽车、家用电器、通讯器材(手机)、服装鞋帽和家具,他们均属于传统意义上的“改善性消费需求”,更直观反应居民消费意愿。而除了零售数据,上年第四季餐饮消费同比衰退2.2%,也意味着居民“钱袋子趋紧”。 至于录得成长的则包粮油食品、饮料、日用品、石油及制品。前四项属于“基础消费需求”,而石油制品销量成长则纯粹因为燃料价格飙涨。消费从改善性需求移向基础需求;从高增值产业转移向低增值产业,意味着同样金额的消费,对实体经济拉动远低于从前。如此强烈的“消费降级”趋势,远比一时的数据波动更严峻。 经济环境恶劣,北京也很清楚。12月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新闻稿中,很明确提出新一年中国经济将面临“需求收缩、供给冲击、预期转弱”的三重压力。 “需求收缩”正如上文所说,意味着内需不振,改善性需求和房地产相关消费暴跌。“供给冲击”指2022年后海外各国,尤其是和中国在制造业领域正面竞争的东南亚、南亚、拉美各国进入“与病毒共存”新常态后,产能将迅速扩大,威胁中国过去两年因“疫下独市生意”而迅速膨胀的外贸规模。 至于“预期转弱”则由前两者共同导致,社会资本意识到经济下行避无可避后,便会减少新投资,并压缩现有企业规模。去年第四季度开始,除了教培行业由于国家政策因素出现失业潮,互联网企业也赶在年前开始“裁员潮”,包括百度、爱奇艺、字节跳动等“大厂”都划定数百人至万人不等的裁员指标。宏观数据方面,12月全国16-24岁非在校群体调查失业率高达14.3%,而“考研”数目则来到457万人高位,相比去年增长21.1%,都反应社会新增就业岗位,尤其是高增值岗位尤为紧缺。 尽管经济情势严峻,但主要谘询机构都对2022年中国改变严苛防疫政策不乐观。包括野村证券、高盛在内投资银行都预测中国“清零政策”将至少持续至2023年,理由包括当局需确保东奥会平稳举办、习近平不希望在今年11月,可能决定其继续担任最高领导人的“二十大”会议前,出任何岔子。但除了这些“面子”上的原因,长期“清零”的中国内地要改变策略,也存在相当大的公共卫生和经济风险。 独树一帜的“清零”政策,帮助中国赢了“抗疫有成”的面子,收获了出口飙升的里子。但当海外国家通过Omicron“闯关”后,便轮到北京遭遇两难。 全球最大的政治风险咨询公司“欧亚集团”,在1月3日新一年地缘政治风险报告中,将“中国新冠清零政策”列为“2022年最严重地缘风险”,很大概率导致全球供应链和经济危机。报告提出的理由是,由于中国居民普遍没有感染过Delta等其他毒株,无论主动或被动“同病毒共存”,即使面对较弱的Omicron毒株,居民重症率和死亡率都会远高于西方国家,医疗体系也可能遭到冲击。届时当局不可避免要维持一定程度封锁和社交距离措施,影响本就脆弱的经济。 由于北京没有和全球其他国家同步“走向共存”,便意味着中国未来有朝一日要“闯关”时,只能独自承受短期经济震荡的风险。换而言之,过去一年多中国的“出口利好”,到时便成为需要偿还的“利空债”;短期内中国经济再次面对负成长的同时,还要担心居民和企业在“闯关阶段”收入大幅下降,而引发债务爆煲,导致系统性金融风险。这是对经济定调“稳字当头”的中央无法接受的。 倘若北京持续维持“清零政策”,让短痛变成过去一年多“小刀割肉式”的长痛,则如上文所说:消费长期疲软的同时,中国经济还需要面对海外竞争者回潮的“供给冲击”,不可避免会陷入长期“低增长”周期。相对较低的经济成长率下,当局便不再有资源处理一些深层次改革议题:无论是房地产领域进一步“去杠杆”,工业领域进一步升级,乃至不断膨胀的大学生就业需求压力;都很难往改良方向发展。 更令人忧心的是,即使中国内地长期维持“清零”,总有一天也要“闯关共存”:如果到时有了更强力的疫苗或特效药,内地自然可平稳过度;但若事与愿违,便等于要承受“共存”和“清零”的所有痛苦。 (歪脑的专栏、评论和分析文章均属文章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网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