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再次爆发至今,万华在众人心中就只剩一个恐字。恐怖的地方,恐怖的人,恐怖的茶室馆、老阿姨和老男人。万华区身上挂的牌子除了既有的老残穷、街友与流莺,现在又多加了一个疫情群聚爆發地,恐怕是到疫情结束的二十年内怎么洗都洗不掉的污名了。” “狮子王”、“茶里王”与万华茶室 新冠疫情自 2019 年底爆发至今,成为全球性的大瘟疫,无任何国家得以幸免。然而,台湾因一波正确的防堵,成功阻隔了病毒的传染,总统蔡英文、卫福部长陈时中、政务委员唐凤等人甚至多次奇迹似地以防疫成效跃上国际媒体,受到赞誉。于是,大约有整整一年时间,当世界各地正在锁国、封城、苦等疫苗时,多数台湾人彷彿活在“平行时空”,饭照吃、街照逛、party照跑,众人对戴口罩的松懈,亦随处可见。 2021 年 4 月,病毒在松懈的防备之下悄悄滋生,其中最严重的,莫过于华航诺富特群聚感染及万华茶艺馆衍生感染这两起事件。对网路酸民来说,相较于机师这样高收入、社经地位的一群,万华人能够拿来骂上一嘴的标签实在多太多了。 5 月 14 日,一位曾任国际狮子会会长的确诊者公布自己过去几天的完整足迹,其中“万华茶艺馆”这一项让网友特别在意。称他敢公布这些行程,实在“勇气可嘉具有王者风范”,因而将他封为“狮子王”;随后,又有一位基隆确诊者,因连续 26 天搭火车至万华茶室,而被冠上“茶里王”的称号。此后,网路上开启了一连串关于万华地区“摸摸茶”、“阿公店”的揶揄风潮,与万华群聚事件相关的确诊者,似乎都被视作“忍不住欲望”的一群老色鬼。 小辞典: 阿公店——万华茶室依据提供的服务不同,分成好几种,但分类方式众说纷纭。有一说清茶馆是单纯喝茶的、有姊姊陪喝的是阿公店,小姐放得最开的则是越南店。 “万华=摸摸茶=色情”的等式正式成立,即便某位屏东确诊者宣称自己只是搭高铁北上万华吃鹅肉,也被网友质疑讪笑,“真的只是吃鹅肉吗?”、“什么鹅肉这么好吃?”这波风潮热度之高,甚至引发外媒注意,如 Bloomberg 便在 5 月 18 日便发表了以〈Sexy Tea, the Lion King and Taiwan's Lost Innocence〉为题的文章。 从茶室开始的污名化渗透 这波污名并没有在茶室止步,随着部分媒体渲染当地疫情,“万华”逐渐发展成脏字,“万华人”身上也背负了洗都洗不掉的带原者包袱。一夕之间,原先热闹的市街沦为空城,店家铁门紧闭,居民人心惶惶。重金属摇滚“闪灵乐团”主唱,同时也是台北市中正、万华区立委的林昶佐 Freddy Lim,数度于Facebook上呼吁民众停止对万华的污名。 他在贴文中提及,有企业要求万华居民在上班时“集中在同一个楼层、同一间会议室”,甚至被禁止到茶水间装水,“集中营”式的管理,让员工感到备受歧视。此外,他也对电视台政论节目标题使用“万华病毒”这个词提出不满:“我们万华人都感到不解与愤怒,许多陈情民众不平表示‘病毒明明源自武汉、变种于英国,万华是重灾区,这几天在大家努力之下才慢慢控制下来,怎么被讲得好像是病毒发源地?’” 看见自 4 月底以来,网路、电视新闻对万华的言语霸凌,前前后后曾在台北万华服务过两年左右时间的社区工作者 Helena 说:“你要怎么去解释一个地方、一个人、一个族群?你自然可以凭藉自己的印象和新闻报导去解释他们,里长是桩脚,流莺是被欺压的可怜人,警察是坏人,阿伯是去嫖妓的万恶异男,去研究男性情欲的研究者是吃饱太闲。” 但事实上,她认为这种膝反射式的直觉思考,对现况完全没有帮助。“说真的,要帮每件事找最简单的解法还不简单,如同应晓薇和钟小平拿水和探照灯驱赶游民,也可以如同乡民所说把茶室特种行业、智能障碍的孩童全部都关起来,避免造成防疫破口。”台湾政治人物应晓薇、钟小平分别在 2011 年、2015 年提出以喷水及探照灯驱赶万华游民,以及以游览车将游民载到阳明山安置等建议。如果,社会问题真有那么容易解决就好了。 曾经的繁荣,如今的“五流” 对台北万华不太熟悉的读者,或许已经开始疑惑:嫖妓?街友?万华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在认识万华前,你若想到台北这座城市,会想到什么?蔚然耸立的台北 101,热闹的观光夜市,还是商业区林立的精品百货与豪宅?这高度资本集中的样貌,其实只是以东区视角为中心的,台北的一部分。 八〇后出生的台北人,或许会将东区的荣景视做理所当然,然而事实的真相是,台北的发展是从西区开始的,直到八〇年代,才因西区的人口饱和,加上政府的刻意为之等因素,让整座城市的商业重心渐渐转移至东区,各种重大建设也向台北东边的信义计划区集中。曾是台北第一街的艋舺(Monga)便是老台北最早的发源地,人人琅琅上口的台湾俗谚“一府二鹿三艋舺”,足以说明清朝时期艋舺、鹿港、台南并驾齐驱的发达程度。而艋舺,正是台北市的万华区。 位于大嵙崁溪(今大汉溪)、新店溪及淡水河交汇处,得天独厚的水运优势,使艋舺成为当时的经济重心。清朝雍正时期,当地聚集了大量来自泉州的移民,随繁荣港口生态兴起的,除了市场、庙宇、商业活动外,当然免不了地还有各式娱乐、性产业、帮派势力。清朝时期,此地已有几家娼寮,日治时期,艋舺更被日本人规划为“游廓”,其中妓女户的设置,也成了台湾公娼制度的开端。 1972 年,台北市政府施行“娼妓管理办法”,将公娼集中于万华江山楼、宝斗里一带之特殊“妓女区”;直至 1997 年,时任台北市长的陈水扁宣布废娼,让台北公娼制度正式划下句点。这个句点,当然只形式上的消除了制度,毕竟存在已久的产业结构,如何可能在一声令下后被连根拔起?万华性产业自此全面地下化,无法可管的状态下,让相关工作者掉出社会保护网,成为只能生活在台面下的边缘人。 此外,随着港口生意没落、商业重心往东移动,万华发展逐渐停滞,大批工人被时代洪流淘汰,沦为社会底层。万华“五流”,流浪汉、流氓、流莺、流动摊贩、流动工人,也在这样的时空背景下诞生。老旧的茶街,多的是年华老去的男男女女互相陪伴、求欢;专卖服饰的大理街彷彿时空凝结,曾经流行的款式全显得不合时宜;艋舺公园、龙山寺周边街友聚集,等待庙宇、社福单位提供吃穿。 这些,都是当代民众对万华的印象,或许没错,却也绝非事情的全貌。 在茶室,一起变老 “你大学有玩过社团吗?康辅社、团契之类的?”《西城 Taipei West Town》媒体主理人李政道在聊起万华茶室文化时,先问了这个问题。 在他眼中,喜欢跑茶室的人,想寻求的不一定是情欲。“我想要以同理心来破题。我们年轻一辈有时也会想去酒吧,就算被婚姻、女友阉割了,能跟妹子聊个两句可能都是纾压。那我们就没有理由去说那些跑茶室的长辈是错的,错的只是刚好有疫情。”他说,20 多岁喜欢“看妹、把妹、喝酒”的男生,到 40、50 岁还是没变,想要跟臭味相投的朋友耗在一起,这样而已。 “其实,我们对年长者长照的想像贫乏到不行,这些爱去茶室的人,在其他地方找不到适性的活动。我们怎么有权利叫人家不能追求想要的生活跟欲望?”李政道曾在当地人山哥(化名)的带领下前往阿公店,发现里头的文化并非外人想像的那样,满是色情服务。“山哥一进门,就有位‘老点’出来迎接,我们还要喊她‘大嫂’。”据说,山哥总在店内吹嘘自己过去做服饰批发,一个月进帐三千多万台币。 “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的还假的,但总之,他年轻时就常常去那间店玩,也会招待生意上的客户过去。”山哥老了,里头的姊姊们也跟着老了。与其说是客人与小姐的关系,更像是老友、老相好,“他们都一起变老了。不觉得很窝心吗?这里就是最熟悉的地方啊。”李政道笑笑说。 小辞典: 老点——指某位熟客每次来必点的那位小姐。 他认为,万华茶室并没有罪,是政府放弃了管制的权力,才形成公卫上的缺口。“华人特别爱用儒家思想去思考这一切,但科学一点地讲,欲望就是存在。这不是什么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礼教能解决的。” 疫情前,李政道正好与设计师曾熙凯共同策了《万华世界 WAN der LAND》一展,在万华的新富町文化市场展出 4 个月。此展以fine dining 概念,将万华的在地特色化为六个展区、六道餐点,其中一区便是以茶室文化为发想的〈花街〉。 老旧扩大机放着卡啦 OK,麦克风、点歌本、台湾啤酒、打火机散落,手艺超好的姊姊们做的家常菜、切盘水果,是他们呈现的茶室样貌。李政道不否认那些“更深入的”花街生活一定存在,只是更多时候,茶室不过是他们聊天、唱歌、喝酒、吃饭,这么单纯的一个互相陪伴的所在而已。 疫情之下,无处可逃的无家者 受到污名化的不只有万华的茶室。疫情再度爆发后,长期服务无家者的非营利组织如“人生百味”、“芒草心”,随即联合里长办公室、地方意见领袖等,着手募集、发放物资。然而,媒体、民众对他们及无家者贴标签、猎巫的行为,让他们非常受伤。人生百味 5 月中于脸书发文,希望大家停止对无家者的异样目光。“若你生活在万华,希望你用理解来成为街头的一份助力;若你不是生活在万华,希望你保持关注,给予理解与祝福。”此文引发 8 万多人按赞,近 2 千则转发。 人生百味的工作伙伴李昀庭,回忆起发文当下的社会氛围。“有一位无家者大姐在工地做临工,来据点洗澡时,跟我们说有一群年轻人拿手机一直拍,连他们入睡时都在拍。”大姐心想,是在拍他们有没有偷偷拿下口罩吗?对无家者而言,街头就是家,他们没办法像有家者一样在家用餐,甚至像有车阶级的上班族那样,趁午休时间躲进车内吃个便当。 芒草心副秘书长李盈姿也提及,政府请大家“宅在家”,对无家者而言是极大的讽刺。“没有家的人呢?他们被迫暴露在大家的目光下,但大家吃饭、喝水无可厚非,一定会拿下口罩。我甚至发现有些人睡觉也是戴着口罩,我想问大家,谁睡觉是会戴口罩的?”语气中满是无奈与心疼。她说,在灾难来临时,最先倒下的,就是资源最少的这一群。 深夜,或是避开人潮尖峰的下班时间。全身配备如防护衣、护目镜、N95 口罩都没少,却仍有民众不满他们的行为。 李昀庭说:“有人会来私讯、留言,论点是发放物资会造成群聚、防疫破口,有人也会说我们不理性、滥用爱心,但其实我们比任何人都担心自己,我们知道风险,不只是满腔热血。希望支持这些无处可去的人,透过关系、连结、能力、资源,让他们不要落下了。”曾在万华驻点多年,她对万华汙名化标签“非常不爽”。 “他们就是一味的嘲笑,对于一个人为何来到这里、如何生存,根本不理解,只会对当地居民造成负面影响及压迫。”她举例,许多人白天看到艋舺公园聚集了满满的老阿伯,便觉得他们全部是游手好闲的游民。“可是你晚上看,真正露宿在那边的人可能才一百多人,白天大多是附近居民在和朋友聊天、下棋。当别人对万华有这种刻板印象,他们会被归纳成整个群体,但他可能只是一个退休的阿伯,穿着短裤、提着塑胶袋,你却用街友的眼光去看他。” 疫情这面照妖镜,照出了人们猎巫的劣根性。针对万华的污名化从未止息,然而这些嬉笑怒骂,都对疫情防堵毫无助益,台湾这个曾经的防疫资优生,是否能在这波疫情中顺利下庄,实践真正的“同岛一命”,而非彼此分化?大家都在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