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我们在这几年间已经颇喜欢告别,时代的江水滚滚并没有休止。香港音乐人顾嘉辉的旋律长久萦绕在全世界华人的脑海中,也许有人也会趁着春节假期找出《上海滩》来重温。究竟顾嘉辉的作品对于的香港音乐文化有怎样的影响?作者会以此为契机为各位读者梳理香港文化的兴衰和演变。 香港音乐家顾嘉辉在加拿大逝世,不只局限一个世代有感觉。 有一年在澳洲旅游,见过一名亚洲人外卖小哥经过,嘴里哼着“浪奔~浪流~”(编按:为歌曲上海滩)远去,实在奇妙。这只是一个片段,我不知道他是澳洲华人、香港移民后代,还是台湾人,他也看不到我忍不住听得会心微笑。什么鬼,这里明明是一个所谓的白人社区。 顾嘉辉的作品确实早已全方位渗透香港社会,成为了一个共同精神广场中人人可见的图腾。 从狮子山下说起 例如说《狮子山下》剧集的同名主题曲(罗文主唱,顾嘉辉作曲编曲,黄霑填词),便成了似乎跨越政治分歧、可以触动几乎大多数人的城市主题曲。而我那一代接触它的时候,是处于一个几十年后检讨甚至批判的角度。 大概在2000年代后期,香港贫富悬殊已经遮盖不住,每年基尼系数(贫富悬殊程度测量单位)在全世界名列前矛。楼价、生活指数比起全球永远是最高地区之一。传统媒体尽量压着,但人们开始鼓噪,青年和小朋友已在绝望中自毁。人们问,在这年代靠“狮子山精神”,埋头苦干,真的可能力争上游?同舟共济,就能突破眼前的贫穷流沙? 这跟2020年开始在中国出现的“躺平学”,在时空上相隔二十年,但都是每个社会的蛋糕分到尽头、万物开始内卷的共同征兆。 以前有一个“全方位”时代。现在人们的娱乐方式和品味,只是不断分化,光谱越来越阔。 战后香港的流行文化,顾嘉辉身影几乎无处不在。 战后至互联网普及的几十年间,香港居民的资讯和娱乐产业,有一个这样的产业升级模式:中国难民潮带来了大量难民人口,最廉价的娱乐之一就是阅读。加上香港处于中共和国民党统治之外,市场上有各种刊物自由选择,国民党和共产党背景的文化战略,养活了一批文化工作者。当中又产生了梁羽生、金庸、古龙、黄易等文化菁英,他们创作了很多经典武侠小说。 这些文本大受欢迎,创造不可估量的收益。这些今日叫做IP的东西,随后在家庭电视普及后获得改编,登上电视,就像Marvel漫画变成大银幕连续剧,情怀所在兼制作好,一定受欢迎。 这些剧集主题曲,十有八九皆由顾嘉辉谱曲。刚刚推出“电视”的时候,频道月费加电视本身,一般家庭根本负担不了,一些人当时要去同学家中“借电视看”,是十分奢侈的高科技产物。后来免费无线电视台打倒了收费电视,开始引入竞争,费用开始下降,看电视应该成为了相当主流的娱乐选择,在这个看来最不政治(醉生梦死式的娱乐主义)的维度,香港竟变成了一个文化的集体,甚至为当时邻近地区的文化产业霸权。 香港战后的重建和起飞,后面伴随着成熟的娱乐工业、电视走向大众化、还有顾嘉辉的音乐。 人们一听顾嘉辉的旋律,会反射式想到电视、武侠小说、主题曲、流行曲、大量明星,以及这些作品的整个历史年代。他的作品流到几乎所有当时的当红歌星手上,还有电台打歌,连制作无数经典港片的嘉禾电影公司,片头的四个“平上去入”音符,其实还是由顾嘉辉提供。 我们小时候在家看电视重播旧电影,根本不知道谁是顾嘉辉时,其实已经算听过他。顾嘉辉的音乐同时渗透在流行曲、电视、电影、流行文学、电台、娱乐圈的歌手之间。 粤语歌与粤语片的冒起 顾嘉辉晚年曾在一个访问中重提,当年有一个革命。在革命之前香港的流行曲都是国语歌,叫做时代曲。当时主流觉得广东话上不了台面,不是一种认真的文字。之后有了许冠杰和顾嘉辉等等,香港当时的音乐人开始能够证明,粤语可以雅俗共赏,绝对能出大场面。 后来开始越来越多粤语歌。类似的事情在电影界也是一样,但结局却曲折得多。香港粤语电影在六十年代爆发性增长,但几乎都是粗制滥造、赶回本而制作,一时间很赚钱,但长期下来做坏口碑,变成粤语片等于小制作烂片,等于“七日鲜”(用七日完成制作和上映的电影),粤语电影最后几乎被制作更好的国语片完全消灭。为什么到今天《七十二家房客》(1973)仍被提及,那是因为香港粤语电影有一个年代几乎消亡,直至《七》片的出现,再重新打开市场。 经常跟顾嘉辉合作的填词人是黄霑,那又是一个中文程度无法估量的人,然而人却不可能不受时代影响。黄霑在晚年支持特区政府为基本法二十三条(国家安全法)立法。 二十三条最后因示威和议会内乱而搁置。黄霑最后在香港病逝。顾嘉辉也有不少“爱国歌曲”,在主权谈判至移交期间,被中国方面用作政治宣传。2015年,顾嘉辉正式退休,最后在加拿大终老。 顾嘉辉逝世后,儿子顾致和接受访问,表示父亲退休后依然留意香港时事,“(父亲)对于近年香港的变化感到伤心”,认为《狮子山下》歌词反映的香港人精神更为重要,香港下一代或会感到困难,相信只是阶段性,希望随着时间,情况会变得更好。 电视这个枢纽 到了自己开始听歌的2000年代,黄耀明是台上最为孜孜不倦、重新挖掘那个宝藏的歌手,他成为了年轻人与那批经典接触的灵媒。在大碟《明日之歌》(2003)开始,黄就致敬了一整个“电视下饭”的年代,改编及翻唱大量顾嘉辉作品,后者在这大碟中,也帮他写了新歌《翡翠剧场》,由林夕填词,就是在讲被称为翡翠台的TVB剧集,几乎成为两三代人共同的集体记忆。 2012年有《明日之歌厅》(翻唱顾嘉辉作品),2016年因应亚洲电视结业而有了《美丽的呼声听证会》。黄耀明在几年间慢慢整理出一个Cantopop(广东流行曲)的古典导读,什么是经典粤语流行曲,很多又都是电视剧主题曲。 现在不一样,电视剧集就只是“其中一种”娱乐,在串流时代下,本土剧甚至要面临与外国高成本作品的直接比较,但以前似乎不是。剧集不只是剧集,而是一个制造明星、打歌、电视台做生意、音乐人有机会、主流观众视为基本话题的节庆狂欢。受欢迎的剧集大结局,是整个城市的人口不约而同赶着回家观看,是一件城中的集体盛事。在香港90后记忆中,整个成长过程,这种“集体盛事”在小时候是不时有的,长大后反而越来越不常见。 当时聚集所有天时地利人和(邻近地区的娱乐产业甚至未发展成熟)的香港流行文化,是一个总的模式。在我们的时候,乐坛还是会产出经典金曲,但它们大多数已跟电视台无关。甚至在一些年轻一代的印象中,剧集主题曲通常代表没有什么production value,是不认真的流行曲。 可能还是由于TVB与流行文化产业的渐渐脱钩。以前“无线电视艺员训练班”几乎培训出整个娱乐圈的明星,最顶端是梁朝伟、周星驰、周润发等等影星,越级挑战,在香港受欢迎,还有能力向外征服。今天慢慢不是这样,近年很多TVB培养出来的电视小生,不能变成电影明星,通常转移去中国继续拍剧或者参加综艺节目,很难说得上是升级。 TVB甚至香港整体的“造星”能力,在中间低迷了很多年。然而香港还是继续出产很多明星,只是出名的渠道已经变得多样化。现在人们接受的音乐已经很多元、见过的世界似乎很多,口味也越来越分众化。 Cantopop的演变 听回那个时代的歌,那是一种回到原点的想像。 战后香港的音乐主流曾经一再变迁。一开始人们是听西方流行曲,罗文一开始也是跟朋友组团 ,叫做“罗文与四步合唱团”(Roman & The Four Step),仿效对像是1969年来香港表演的The Beatles。 Roman & The Four Step 一开始出唱片,亦翻唱欧美流行曲;又有一段时间,台湾国语歌在香港本地一度强势统治。总而言之,粤语经过十分曲折的过程,才获得进入流行曲领域的门票。即使人们都是粤语的使用者,但如果没有机会尝试,他们没有机会表现粤语的漂亮和深刻之处。 顾嘉辉也是上世纪的典型菁英,学贯中西,两边都有很深钻研,风格上融合东方与西方。英女王在八十年代授勋嘉奖他为香港乐坛贡献良多。他在退休后也选择了加拿大。 一般认为,顾嘉辉在七十、八十年代的创作达到颠峰时期,同时另一个风潮进场,即张国荣和谭咏麟等人为代表的日本改编歌潮流,两人的爆红作品,也是改编其他日本作者的旋律。这个时候粤语歌词已经很精致,天才四起,令日本人的旋律在这英殖小城唱得街知巷闻。 在音乐上向日本取经的热潮,一直持续到四大天王时代的早期还经常被强调。 对本地听众来说,粤语歌其实也有两种,一种即郑君绵和许冠杰的作品,是粤语的日常用语,偶尔是三及第(夹杂文言文、普通话书面语和粤语书面语)的写法,总之给人一种很草根、很调皮的感觉。 另一种粤语歌则是粤语书面语的文本,用粤语把文字唱出来,近代以来都是主流。在2000年左右,黄伟文等人曾经写出一系列“口语化歌词”,后来称为“新广东歌运动”,但也没有很长期。与此同时,近代香港也越来越强调本土创作,音乐要由香港音乐人提供,即1995年由商业电台推广的“原创歌运动”,由本地音乐人全面制作的歌曲,比例大幅增加。 但当时这个产业因各种原因全面收缩,艺人大碟销量不断下跌,互联网及串流时代的爆发期远远还未来到,其他地方的娱乐圈也发展起来,这时期香港流行曲跟港产片一样,在本地外地一致遭受踩踏,但你说那时期是不是完全没有好歌,又远远不是。 旋律也有了很大转变,流行曲的字数越来越多,旋律及编排上也会迁就它。这无疑给予填词人极大叙事空间,精彩的作品就像一部三小时好莱坞大片,但无形中也产生一种普遍轻视音乐性的阅读风气。人们普遍极为了解什么歌词是好,相对上对于什么旋律、什么编曲是好,不能不说有一定门槛。 顾嘉辉离世后,迎来了他的作品讨论潮,在文字以外,其实还有音乐和旋律这些更抽象、更广阔的世界。当然,顾嘉辉的作品也一起提高了粤语的文化地位,就像粤语片再起以后,香港电影成为一个可信的品牌。 Cantopop也是,它曾经是一个高度集成统合的文化工业中的有机环节,背后有源源不绝的资源交换,达致野蛮生长。它代表香港当时综合力量的一个侧面。 分众化的年代 今天香港艺人能够在中国电视综艺节目不断贩卖情怀,因为这情怀确是存在,可以变现。在香港以外,有一班深受粤语歌、港产片、香港娱乐文化影响的人。日本有一个畅销小说家,因为太喜欢周星驰而把自己的笔名改为“驰星周”。 今天大师减少,新人资源和机会也减少,听众的口味也变得复杂,香港在软硬件上也不再一样。艺人、创作人和听众都在适应新世界。现在很难回到那简朴的时代,那时仿佛较容易出现“征服所有人”的天王巨星,音乐传播要靠电视台和电台,air time有限。不一定是后来明星的魅力值不够,而是听众今天身处一个更加扁平的世界。互联网普及就像当日的电视普及,我们利用它接触得到的越来越多。现在的明星能够征服一部份人,已经很了不起。 各种音乐、现场表演,通过各种网络和推荐演算法,还基本不用钱,源源不绝推送。只要你想听想看,几乎什么都能接触到。今天歌手要make an impression ,要用作品打动人,还要同时跟中国、日韩、台湾、欧美的顶尖艺人直接对比,资源亦不会只留在本地,这种种条件,对于一个本地产业而言,是一道相当冷酷的风光。 (歪脑的专栏、评论和分析文章均属文章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网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