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6日起,中国各地不断涌现反对疫情封控和争取自由的小型抗议活动和群体行动,跨越地区与阶级。在包括北京、上海、成都、武汉、广州等十多个主要城市,人们走出社区,走上街头。据不完全统计,全国共有15省80余所高校的学生进行了公开的抗议活动或是小范围的悼念活动。截止目前,这些数字仍在不断增加中。 这个被称为“白纸运动”的事件,把反抗者连在了一起。在强力的封锁和全景式的审查下,一张空白的纸率先打破静默,以“隐藏信息”唤起了共鸣,成了抗议行动中的主要符号。 不是很久以前,那一个苏联的政治笑话 通过高举白纸来表达不满这一抗议行为,据称来源于一则苏联政治笑话:红场上有一名少女在发传单,一名特工(克格勃)到场将她擒拿,并以“散布反动言论罪”逮捕。抓完才发现,她发的只是白纸而已。特工气定神闲地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写什么吗?” 苏联政治笑话诞生于1950至1980年代,以讽刺前苏联和前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的领导人、政治、经济和生活状态为主。这些政治笑话和当时的地下出版物一起,成为了一种亚文化,是社会主义阵营中异议人士的一种表达和象征。 苏联政治笑话数量极大,讽刺辛辣,不少段子传播力相当广。BBC报道,美国中央情报局(CIA)的解密档案显示,当年美国驻莫斯科大使馆一直持续收集并整理流传的苏联政治笑话,再用密电传回华府,供中情局分析,因“这些笑话非常准确地反映苏联社会公众的情绪”。美国共和党前总统里根就经常在公开演讲中讲述苏联笑话,换取听众的笑声和掌声。 在内地网路上,有大量对苏联政治笑话的整理和汇总。一个发布于2011年的豆瓣笔记记录了“白纸抗议”的另一个版本,也证实这则笑话流传于中国民间。相信这是来自普沃斯基《民主与市场》一书中的版本:有个人在红场散发传单,但被警察逮住。警察没收了所有传单,却发现那些传单不过是白纸一张。警察惊叫起来:“你发的是什么东西?这是空白的,什么都没写!” 得到的答案是:“何必要写呢?大家都知道⋯⋯” 2018年,大陆漫画家“大鱼四三三”因为在个人微博帐号上发了白纸的图片,而被新浪微傅封号。不少人援引“白纸抗议”这则苏联政治笑话,来嘲讽中国网路管制的荒谬竟让笑话成真。但这一抗议行为当时并未走出网路和社群媒体,化为现实行动。 那些举起过白纸的人 2019 哈萨克斯坦 2019年,22岁的哈萨克斯坦青年Aslan Sagutdinov在街头做了一个政治实验。为测试他所在城市乌拉尔(Oral)的政府对言论自由的打压程度,他拿着一张空白海报站在正对着中央议会办公室的广场上,并事先安排了一位同伴将整起事件拍摄下来。 不久,镜头就捕捉到政府官员和警察陆续出现,警察盘问Sagutdinov后,把他架着走向警车。当Sagutdinov问警方为什么要逮捕他时,警察回复:“我们会想到的。” Aslan Sagutdinov称,他的实验是为了让外界看到“就算我没有在海报上写任何东西,也没有喊口号,(警察)还是会把我带到警局”。在警察到达现场前,他说:“我想要在我们变成像朝鲜一样之前,把这样的状况停下来。” Sagutdinov被警方拘留不久后释放,因“警方显然不知道该以什么罪名起诉他”。 2020 香港 港区《国安法》于2020年6月30日生效。“反送中”运动中一度流行的口号和文宣被视作违法。“白纸”当时成为港人抗争中的变体文宣。 “白纸抗议”首次出现,由已被关闭的《立场新闻》报道。在7月1日,《国安法》生效的第二天,也是香港回归纪念日,仍有不少香港人走上街头。《7.1采访手记:举白纸的少女》写到,铜锣湾,装载被捕港人的大巴前,有少女在围观人群中举起一叠白纸,任由警察的电筒强光扫过。这名少女受访时表示,她之所以会高举白纸,是因为过去都会在抗议现场举标语,但在《国安法》实施的第一天,她不知道要举什么才不会犯法——苏联政治笑话“白纸抗议”亦在文中出现。 随后,一些民间组织开始派发白纸作为文宣。网路上亦有人发起“白纸”示威活动。在观塘的一个商场,百余人以白纸代替文宣,默站表达不满。 英国卫报以“Hidden Language”形容港人的“白纸抗议”,称这样的行动富有创意,以“文字游戏”对抗国安法。但随着《国安法》的进一步实施,公众示威随之绝迹,“白纸抗议”行动亦随之消失。 2020 泰国 受香港示威者启发,泰国示威者在2020年的反政府示威中,举行快闪示威。几名示威者在闹市高举白纸。泰国警方上前与示威者交涉后离开。 而在一些学校中,也有泰国学生举起白纸,表示抗议。 2022 俄罗斯 俄乌战争爆发以来,包括莫斯科在内的多个俄罗斯城市,爆发反战示威,反对普京入侵乌克兰,数千人被捕。为避免被警方带走,反战示威者开始手举白纸抗议。 社群媒体流传讯息显示,俄罗斯城市下诺夫哥罗德(Nizhny Novgorod),一名举着一张白纸的女子在街头被两名警察带走。在伊万诺沃(Ivanovo )、罗斯托夫(Rostov)和莫斯科,皆有举起白纸进行无声抗议的示威者被警方拘捕和带走。 “举白纸”成为代表反战的抗议行为,白纸下隐藏的讯息就是反对俄罗斯入侵乌克兰,也成为俄罗斯警方抓人的理由。 被举起的白纸、被隐藏的信息:“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11月26日的南京,南京传媒学院的学生率先举起了白纸在校园内默站。人群随后聚集,直至深夜。 11月26日晚,上海徐汇区的乌鲁木齐路。凌晨的路灯下,有人举起了一张白纸,紧接着更多的人举起了一张张白纸。 经社群媒体的披露和传播,越来越多人开始在校园、在街头、在车站举起白纸默站,行为获得了响应和效仿。在国内的社交媒体上,网民们将头像换成白色,把白纸的照片上传社群媒体,该行动被成为“白纸运动”或“白纸革命”。 文宣帐号“Citizens Daily CN 公民日报”27日在网路上发起倡议,号召海内外人士积极串连,参与他们称为“白纸革命”(#A4Revolution)的活动,呼吁支持者把社交媒体头像和背景换成白色,将白纸的照片发到社交媒体并加上 #白纸革命 #A4Revolution的标签;用白纸贴满布告栏、走廊、食堂、公园;在街头举起白纸,如果有人在举白纸,加入他们。 对白纸所蕴含的讯息,“公民日报”称,“一张白纸”可以是“训诫书、是敬告居民的一封信、是转运中出现任何状况自己负责的承诺书”;但在乌鲁木齐特大火灾发生后,一张白纸是“为祭奠死去的同胞”,代表的是“对抗独裁、暴力、愚昧的勇气”。帐号将白纸形容为“无字碑”。 尽管目前并未有任何共识或被认可的解释,来定义“白纸”背后代表的隐藏信息,而从现场来看,示威者叫出的口号各异,并不统一,但仍不妨碍“白纸”持续唤起的共鸣、共情。“隐藏信息”的出现目前并未引起混淆,反而令行动者有“一切尽在不言中”的心照不宣和默契。网路上流传的一首诗《白纸青年》写道,“我举起一张白纸,纸有纸空白的自由”;“争取自由”似乎是“白纸运动”背后的最大公约数。 或者,“白纸”只是为了表达反抗行为本身所代表的“不合作”。南京传媒学院那个举着白纸的学生在白纸被收走后,仍坚持“手举”的动作——不举白纸,哪怕是举空气,也是反抗行为;可见“白纸”只是表达的载体。 在各地的抗议活动中,亦出现了“白纸变体”。26日,有男人在上海闹市区举着牌子站立,牌子上写着“你知道我要说什么”。而在27日的清华校园,有学生举着印有弗里德曼方程式的纸,其意义或是因为该方程式表示的是“开放宇宙”,也有另一种解释称因为弗里德曼的英文意似“自由”(freedom)。 “隐藏文本”:被支配者反抗的能力 白纸、“无字碑”、无声抗议⋯⋯为什么这种空白的、缺失的、不完整的讯息能够产生共识,建构出共同行为,成为群体行动的主要符号? 对反抗和隐藏信息这两者间的关系,美国政治学者斯科特(James C. Scott)的理论或许能给出答案。斯科特在观察和研究东南亚农民反抗行动后,认为对於处在极权下的被支配者来说,尽管他们没有反抗的砝码,是缺乏政治能力的弱者,但也有反抗的力量(Weapon of the Weak);这种反抗蕴藏在日常形式中(Everyday Forms Of Resistance),其中一个表现就是“隐藏文本” (Hidden Transcript)的创造。 简而言之,反抗者能够创造出一种特定的语言文本避开当权者直接的监视,即“隐藏文本”。这类文本表达着对权力的批评,抵触或改变着“官方话术”,即“公开文本” (Public Transcript)。若有更多的“弱者”能了解和运用这一语言文本,就更容易破除“官方话术”的迷障。斯科特通过观察反抗的实践与反抗的话语间的依存关系,来证明这两者间的相互维系。 在11月24日乌鲁木齐特大火灾发生之后,网路上一度流传着《路是通的,他们不跑》等悼念与反思事件的文章,但这些声音都与曾全网刷屏的《四月之声》一样,很快被网路审查系统封禁。不满的网友因此发布了一篇名为《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的公众号文章,全文内容仅是不断重复的“好”字,以讽刺当局对言论自由的钳制。然而,这样的文章流传了一段时间后,也躲不过“404”的命运。 因此,在“白纸抗议”中,一张空白的纸,首先代表的是对“被噤声”的控诉,是有口难言的困境:既然不愿意再“赞好”,那麽就保持沉默。一张空白的纸,也代表着更多言未能尽的诉求——说出来就会“被夹”,就会“炸号”。对於长期处于言论管制和审查下的人来说,当某一群体能以约定俗成的 替代性词汇和表达形式来躲避审查机制,创造出群体间心领神会的“共同文本”,那么,哪怕是一张白纸,一张空无一字、隐藏了所有信息的白纸,也能凝聚出“共识”,从而构建出共同行动。 举起一张空白的纸,就是反抗行为,它是对官方话术、对“今后只有好消息”的舆论环境公然地忤逆和挑战。共同举起一张张空白的纸,是反抗者们在夺回被当权者控制的表达空间。制造和维系一个只有特定群体才能理解的社会空间,本身也是反抗所要达到的成就。这也是“白纸抗议”这一行为,不论是在苏联笑话中,还是在现实中的哈萨克斯坦、香港和俄罗斯,具有感染力和传染性的原因。 长期以来,简中世界里一直充斥着“反抗无用”论,而在外界的中国观察者中,更有一种意见认为中国人不愿意反抗,更不配获得自由和民主。尽管观察家们大多认为中国在政治高压之下难以再出现大规模和大范围的示威,而“孤狼式”的抗议行为只会带来短暂的效应,但“白纸运动”中的人们聚集在一起,不约而同地喊出了“六不要六要”的口号,在时间线和内容上,的确应和了四通桥抗议事件。一个月前,挂在北京四通桥的横幅被迅速撤下,事件亦被国内舆论封禁。然而,正如同斯科特所希望证明的,弱者并不是顺从的。我们常以为,被压迫者逆来顺受,却不知他们会以隐秘和非武力的方式做着长期和微小的抵抗——创造和使用共同的反抗文本,就是其中之一。反抗或许徒劳,但并非无功。 横幅被拿掉了,勇气不会;帖子被删除了,火不会。这是此次“白纸运动”事件中的另一启示。 (歪脑的专栏、评论和分析文章均属文章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网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