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时间2021年11月17日晚上9点，七只野猪或许像平时一样，在人类活动的地区看到食物。那是一种不属于山林间自然出产的东西，叫做面包。在香味的诱导下，它们不能战胜对食物的渴望，最终进入深湾道。 然后，麻醉枪响了，它们再也没能回去。 2021年11月，香港渔农自然护理处在一宗男警遭遇野猪袭击的意外后，开始雷厉风行地对市区出没的野猪采取捕杀行动。以上的故事，是近期发生的真实新闻，渔护处利用面包诱惑野猪进入铁马和铁网的包围区，然后向野猪群发射麻醉枪，再用药物注射，人道毁灭。 野猪事件引起巨大社会舆论，除了谴责渔护处毫不人道的赶尽杀绝外，更多的反思在于都市人与野生动物的边界。 野生动物并没有你想像中遥远 在人类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现代都市中，与野生动物的距离并没有想像中遥远。香港，这个全球最现代化的国际都市里，到处都有野生动物的踪迹。你甚至不必走入深山老林。 狮子山隧道附近的猴子，西贡社区时时出没的牛群，香港仔的野猪，中环码头盘旋的鹰，横冲直撞的野生鸽子。更不用说大街中，暗巷里的，花一根火腿肠就能喂到的流浪猫狗。 香港野猪捕杀事件，不少动物保护者都认为，这是人类喂饲野猪最终埋下的恶果，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动物保护义工跟笔者这样形容。 “很多都市人可能一生都没有行善，所以拿着食物喂养野生动物，这或许是他们唯一表达爱心的方式。而这种自私自利的想法，导致的是更大的恶。这些人的善是伪善，渔护处的恶是大恶，而那七只野猪甚至其他的野生动物，则是无辜为人类伪善和恶毒买单的牺牲品。” 都市里的人兽共存，到底应该保持怎样的“社交距离”才是对双方都好的选择？野生动物到底应该不应该喂养？ 政府和保育团体是这样宣导的。 在香港渔农自然护理处的网站上，对于野生猴子和野猪的指引都是“不要投喂”，认为喂饲会让动物失去畏惧人类的本性。 “过去多年，由于人们过度喂饲，使本地野生猴子数目急速增长。此外，经过不断与人类频密接触，有些野生猴子失去了畏惧人类的本性。由于喂饲人士经常以胶袋携带食物，猴子因而学会了抢夺游人手持的胶袋试图获得食物。” ——摘自香港香港渔农自然护理处的网站 而香港野猪关注组也一直劝阻市民不要喂饲野猪，他们认为虽然城市的发展的确侵入了野猪栖息地，但喂养野猪的行为改变了野猪的天性。野猪本性原本喜好隐秘，之所以走入市区，进入人类活动活跃的场所，除了栖息地减少的原因外，也正是因为人类的喂养导致行为模式改变。 不少喂饲野猪的人早几年也看到过这种宣导，但他们认为人类占据了野猪的栖息地，令野猪食物减少。喂养野猪是让它们能活下去，也算是为人类赎罪，因此一直我行我素。直到这次政府高压和严酷的捕杀令下，为了野猪不再因闯入社区遭到捕杀，才无奈放弃喂食。 正如香港野猪关注组的脸书上所说，一位喂饲野猪长达6.7年的，智能电话都没有的婆婆，在得知渔护处的捕杀令后，表示以后不再会给野猪喂食。 对于猴子、野猪、野牛这种普遍认知中属于比较“野性难驯”的山林野生动物，大部分人对不可喂饲的反应相对可接受。 而与人类街角偶遇的流浪猫狗该如何共处，则是引起了较大的争议。 流浪猫狗喂与不喂，这是一个问题 阿G是一名资深猫狗义工，在20多年的义工生涯中，她总结出来一套都市人与流浪猫狗相处距离的方式，其中一条就是，不赞成随意喂养流浪猫狗。 在阿G看来，人类总是低估了猫狗的情商和智商。随意投喂不光会造成野猫野狗数目繁殖过多导致的生态上的破坏，流浪猫狗行为上的变化，丧失对人类的戒心，也会带来“二度遗弃”的错觉。 “我是不赞成一时心血来潮去投喂流浪猫的，我自己是不去喂流浪猫狗，我的意见是，要么你就喂一只流浪猫喂它一辈子，要么你就一次都不要喂。猫和狗这些动物很聪明的，你随便伸手一喂，他们可能已经当你主人。下一次台风了，下雨了，天气太冷太热，你懒得去了，他们可能还是会傻呼呼站在那边等。”阿G这样说，“如果你喂的还是猫B（小猫），那可能更糟。你看到猫B饿，一时喂养就觉得自己做了善事，但是分分钟可能导致猫B沾染人的气味被猫妈抛弃，或者乾脆养成惰性。你喂到它根本学不会野外生存能力，然后突然不喂，你叫它怎么办，谁为它负责？” 这种想法无疑很难被普通爱猫/爱狗人士所接受。爱猫的刘先生这样说：“试想这样一种情况：冬天10度的天气，还在下雨。你家附近有几只流浪猫，可能找不到食物，因为现实原因无法收编入屋，难道给他们一口吃的，帮他们熬过寒冬，也是错吗？” 他不认为自己是为了“散播无处安放的爱心”，而是纯粹对“生命的尊重。” 类似的争议在台湾也有发生。早在2015年，台湾热点论坛ptt上，就有猫义工发表文章，告诫爱心人士不要乱喂流浪猫。这位猫义工自称三年经验，但是认为没有“能力”的前提下，不要投喂流浪猫。 她指出，“能力”是指善后能力和经济能力。善后能力包括处理流浪动物吃完食物的残渣，大小便等问题。有些流浪猫狗的警惕性高，会将食物拖去车底，如果没有及时清理掉，会造成环境污染并且散发臭味，甚至滋生病菌。这种情况直接导致附近居民对流浪猫狗产生不满，甚至会出现捕杀，投毒等过激举动。 而经济能力则是指有没有经济能力去带流浪猫狗做绝育手术。这位猫义工认为：“喂他他就会继续活下去，听起来好像很伟大，但是他依然是在野外流浪。他就是会有体力一直生一直生，生出的幼猫幼犬可能因为难产、或是一些病痛营养不良还先死了一半。”她直接指出这种只顾自己高兴而投喂的举动是“半套爱心”。 这也带出了野生动物和人类共存的另一个话题——“TNR”，也就是Trap Neuter Return的简写，意思是诱捕、绝育、放归。是一种取代野外动物安乐死，更加人道地控制都市中野外动物数目的做法。不仅限于猫狗，在香港，野猴和野猪也会有相应的TNR措施。 即将到来的2022年，是香港CCCP计划被政府承认的20周年。CCCP计划是TNR的一种，全称是“猫只领域护理计划”，主要是为流浪猫做绝育手术，并为它们植入晶片及提供预防性药物治疗，把健康的猫只放回原位，并且以剪除部分耳朵来做出识别。根据资料显示，2015年时，这个计划已经为59000多只流浪猫绝育，而自2002年计划实行以来，每年渔护处人道毁灭流浪猫的数目，也相应大幅减少。 阿G告诉笔者，猫狗义工的种类非常多，在整个TNR流程中，有人负责第一线捉捕，有人负责照顾，有人负责领养，也有人负责对外宣传。她自己本人，就是在救助和捉捕未绝育的流浪猫第一线的前线义工。 阿G原本是狗义工，前些年转为猫咪义工，她认为CCCP计划是一项能让人类和流浪猫相处更融洽的善举。 然而，并不是每个爱猫人士都能理解这项举动。有些认为野猫绝育以后会丧失猎食能力，身材发胖，逐渐被自然所淘汰，等于变相捕杀。有些声音也说，绝育是一种违背自然天性的事情，是人类自大的表现。 对于这些说法，阿G首先认真强调：“绝育不会让猫失去狩猎天性，不会！不会！不会！相反，绝育可以让它们减少发情带来的身体困扰，尤其是母猫，发情如果得不到宣泄可能会造成子宫灌脓。”而对违背自然等说法，阿G则直接笑了：“都市中的流浪猫狗大多数来源是人类弃养，弃养的时候没有想到违背天性，等这个时候又开始想到众生平等了？” 据爱护动物协会的数据指出，一只猫一年能生育两次，一次可生育6胎。CCCP无疑是控制野猫数目较为人道的方法。为了争夺伴侣，公猫也会时常打架、以及到处撒尿画地盘的行为。绝育后，这些行为减少，猫咪受伤的比例也相应下降，寿命也有所增加。除此之外，猫咪发情时的“猫叫春”时常延绵整夜，造成附近居民噪音困扰。公猫撒尿画地盘，也会遭到人类驱赶。阿G认为，CCCP计划可以让流浪猫和人类的关系更加和谐。 “这本来就是一个人类主导的社会，TNR也好，CCCP也好，无非也是为了让这些猫能在人类的社会中活得好一点而已。能让人类对他们容忍程度更高一点。” 这也是动物义工们，一致认为自己致力于去扮演的角色：在人类主导的社会中，如何让野生动物们尽量生活得好一点，让人类对他们共存的忍耐力更高一点。 领养人与“猫狗塔利班”之争 动物义工并不是一件轻松的工作，没有薪水，大部分人都是靠对动物的爱支撑。半夜三更不睡觉出去救援更是家常便饭。对于前线救援工作，阿G觉得累并快乐着，特别是在一些极端环境中救助出猫，更是可以获得莫大的满足感。她从不怕面对猫狗，有时候为了等一只猫，蹲守几个小时也不觉得难熬。在阿G看来，义工工作中，更麻烦的其实是与人相处。 “身为一个动物义工，你要善于观人，必须要有和不同人斗智斗勇的决心。”阿G这样说，“尤其是，对领养人，一定要打醒十二分精神，仔细甄别。” 阿G对领养人有一套自己的要求，这也是网上时常引起争议的地方。香港很多人称猫狗义工为“猫狗塔利班”，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从他们手中领养一只猫，是需要经过重重考验。 在香港连登上，一篇声讨猫义工的帖子盖起了25页高楼，其中不乏对于领养要求苛刻的讽刺。 有网友表示猫义工要求多多：“不仅需要家访，还要安装符合他们心中规格的窗网，新手养猫说你不懂养，养过猫的又被审问那么前一只猫去了哪里，养几只的又说你一个人照顾不来。领养人想挑合眼缘的，又嫌弃人家挑选，直接下决定又说人家决定草率，没诚意。有钱的想领养说人家把猫当玩具，没钱的又说给不了好环境。上班族嫌弃猫咪没人陪，不上班又担心养不养得起，有小朋友的不能养怕欺负猫咪。情侣又担心分手不要猫咪。夫妻未生养的又怕未来生育弃养。” 对于这种言论，阿G毫不讳言：“我的确会很用心很仔细甄选领养人。对于人来说，那可能只是一只宠物。但对于猫来说，那就是下半生的命运。在我看来，把猫交给领养人，要比孤儿院把小孩交给领养人更慎重。很简单，这是人类社会，领养人如果虐待小孩，遗弃小孩或者杀害小孩，会有法律制裁。但是猫和狗，没有那么多人会替他们伸张正义，你不会知道一个人家的猫死去，到底是自然死亡，还是死于疏忽治疗甚至是虐杀。” “我把猫救下来，是为了让它们能好好活下去，而不是送去给人屠杀虐待或者二次弃养的。”阿G这样说。她说，每个猫义工内心都有自己的评判标准，有时候也很难以硬件衡量，“有人家住几千平方呎的豪宅，但是只肯放养猫咪在花园住，那我是绝对不会把猫给出去的。” 与阿G见面的那天晚上，正好遇到她送养一只叫“Simba”的猫出去，笔者看到了她精挑细选的领养人。那是一个四口之家，两个孩子已经十多岁。他们家不算很大但干净，在收养“Simba”以前，已经领养了两只猫咪。他们专门为了猫设计了一个猫爬架，男主人还自己动手制作猫玩具，是一个从天花板吊下来的羽毛。 Simba也是一只有故事的猫。阿G发现他时，他被困在一个水渠内，渠上盖着一块厚重的钢板，猫义工们束手无策，最后出动了消防员。几个消防员齐心协力抬起钢板，才救出了这只不怕生又黏人的小橘猫。Simba被救出后，经过身体检查，确保无恙，随后送往了另一个猫义工家中养了一段时间，才开放领养。 阿G说：“这家人给我感觉，是真心喜欢猫咪的，相信他们会待Simba很好。” 经过交谈，笔者大概摸到了这位动物义工对领养家庭的要求：中产，至少要有经济能力负担猫咪的医疗开支。家庭稳定，小孩年纪不要太小。愿意为猫付出以及作出改变。 都市野生动物空间多大，取决于人 这些要求看似不难，但其实很多爱猫人士无法达到。 R君就是这样一个被猫义工所“嫌弃”的爱猫人，R君家人猫毛敏感，所以无法在家中饲养猫咪。本着对猫咪的爱，他在自己开的公司养猫。原本想要领养，然而在公司养猫这件事已经犯了忌讳，因为猫义工们认为，大部分猫是一种不喜欢社交的生物，所以不可以养在公司、店铺这种人员较多的地方。R君在猫义工处屡次碰壁，所幸机缘巧合，他自己捡到了一只猫，于是养了下来，取名“皮皮”。“皮皮”进入公司后，立即升职成为CEO，万千宠爱集一身，成为全体员工的心头宝。目前R君最大的困扰，是如何能帮皮总减肥。 对于类似情况，笔者向猫义工进行谘询，得到的结论是大部分猫义工都不肯把猫交给这种领养人。 笔者问阿G：“那如果有类似像R君，他本身很爱猫，但由于部分条件不符合一直领养不到。他又没有运气好到能自己捡猫，是不是等于变相逼着他们出去买呢？” 阿G表示：“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真正爱猫的人自然懂得克制个人欲望，明白领养代替购买的重要。我手上的猫，都是辛辛苦苦救助回来的，我没有逼你来我这边领养，你也不要逼我去一定要给你猫。” “领养代替购买”，是所有动物义工都在讲的一句话。在义工眼中，购买宠物已经不是爱动物行为，而后弃养更是罪孽深重。因为不光是流浪猫狗，如今香港的野生猴子也是人类饲养后遗弃的后代。 爱没有唯一标准，动物义工与普通人对动物的爱，也许无法去论证哪一种更为合理或高贵。 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时，流浪猫狗泛滥扰民，野猪闯入人类活动社区，都不是强行下令、诱拐捕杀能够解决的事情。一时的好心所造成的到底是善是罪，也无法通过短期看到因果。 用文章开头那名不愿透露姓名的义工的话说，都市中，这些野生动物与人类共存的空间有多大，在于人而不是在于动物。 （本文受访者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