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疫情的封控政策,日益紧缩的表达空间,许多人对体制的想法从失望到绝望,计划移民到海外,“润”(run)便作为流行语诞生。 其中,一些女性正在离开中国。她们出走的背景,是近几年的中国性别环境,以及引起关注的各种女性议题:一方面,性别议题讨论量不断增加,铁链女、唐山打人事件等性别暴力事件的频繁引起关注;离婚冷静期、三胎政策的出台,都让不少女性有了权利意识的觉醒。而另一方面,互联网上女性议题的言论空间日益紧缩:自2021年开始,包括豆瓣一些女权小组、微博女权博主等多个社交平台上的女权账号、自媒体相继遭到封锁;微博等平台也新增了“挑唆性别对立”作为举报原因,以此为依据审查女权相关内容;与此同时,官方媒体数次将女权主义者定义为“境外势力”,一些以“反女权”为卖点的账户、大V也进入公共视野。 虽然至今尚未有中国女性“润”到国外数据,但根据澳大利亚移民局的统计,生于中国的移民,女性比男性多;而在以女性用户为主的小红书上,对“润”的讨论也越来越多。一些名为“润学的女权主义”的线上讨论,也引起了媒体关注。据媒体报道,这些社群的讨论内容包括指导女性如何找到离开中国的途径,以及寻求海外工作许可或出国留学。 而在逃离了不平等的性别环境之后,是否意味着更好的生活? 润到发达国家之后,作为女性的生存境遇会改善吗?她们会遇到怎样的问题和挑战?为了探索这些疑问,歪脑记者和三位2021年后润出去的女性聊了聊。 晶晶 - 35岁,润到美国 35岁的晶晶决定润的理由,是为了孩子。 两年前,晶晶和丈夫、女儿一起从河南搬到了美国,和许多决定选择让孩子出国读书的父母一样,她希望孩子的教育能“不受政治影响”。 “我来这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为了培养孩子,希望她有无限可能,而不是只会服从。”晶晶说。 2020年,他们一家人在美国的一个城市安了家,孩子上了当地的小学,融入得很好。丈夫和婆婆之前就长期在国外生活过,所以也很适应。 而晶晶成为了陪读妈妈。她坦言,这几年自己从一个开朗的女性变得几近抑郁。 “最大的困难是语言障碍,我们那一代的家长学的都是哑巴英语,能听得懂、看得懂,但一到张嘴的时候脑子就断档了,而有语言障碍,就没法工作,没法真正融入社会。其次是圈子。”她说道。在为了孩子迁徙之后,晶晶舍弃了以前的工作和社交圈,重心也放到了家庭。“美国的生活是以家庭为核心,不像在国内有工作社交圈、朋友社交圈、亲情圈。但美国不是的,大家都以家庭为主,想约朋友,要提前一个月。” 有时候,晚上想这些睡不着,她也把作为陪读妈妈的心酸写在社交网络上,得到了许多同是陪读妈妈的共情和理解。但评论里也有人责怪她不够努力学习英语和融入社会。 晶晶听到这些总是很无奈,她刚来美国不久就在社区大学报了英语学习班,但对陪读妈妈来说,这一切没那么容易。 “因为妈妈们的英语水平不行,无法辅导孩子做作业,只能让孩子去上各种各样的辅导班。妈妈的每天工作就是几点一线:家,辅导班,回家。在美国西部这样的地方,去每个地方都要半小时甚至一个小时,所以妈妈们的生活们就只有这些,要么在家做饭,要么接孩子送孩子。在这个状态下,完全没有自己的生活。即使抽出时间去学习,也不会有很好的效果。” 在出国前,晶晶在国内做珠宝和燕窝生意,做得顺风顺水。因为家境富裕,家务都外包给家政工。而出国后,因为美国的房子基本都很大,需要花更多时间和精力去照料,且当地的人工费用高,晶晶一家无法负担请家政工的开销,所以她只能独自承担家务。 从一个生意场上的女性变成家庭主妇,这期间的落差让晶晶深感不适。“作为一个8岁孩子的妈妈,身上积极向上正能量的引导越来越少,大声呵斥越来越多,能讲的故事越来越少,要干的家务越来越多脾气越来越大。”她在社交媒体上写道,“曾经想做孩子心理榜样的那个我在逐渐凋零。” 可即使如此,晶晶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是陪读妈妈群体中幸运的那一个。 “这边的陪读妈妈,基本上是爸爸在国内从政或者从商,陪读妈妈独自带两三个孩子,虽然都是衣食无忧,但妈妈们的精神状态都不是特别好,” 她说,“夫妻间长期异地,最终的结果几乎是家庭破碎。” “我们这个小区,《绝望主妇》有一个取景就是在我们这个小区拍的,我到现在我才能理解为什么美国能拍出这样的连续剧。那是真的绝望!”她说。 虽然官方还尚未有对于陪读妈妈数量的统计,但就晶晶认识的华人中,陪读妈妈的数量远高于陪读爸爸,这是不争的事实。在女儿就读小学里,20几个华人家长组了个微信群,“几乎全是妈妈,很少有爸爸。” 当被问到为什么陪读的基本是妈妈,而非爸爸时,晶晶不假思索地说:“因为妈妈这个角色没有办法替代啊。妈妈从生活照顾孩子会更多,爸爸根本胜任不了这个工作。起码中国男人是不行的。中国男人你见有哪个在家当全职爸爸的?传统的思想导致了陪读爸爸不可能存在。” 在这样的性别困境中,她只能继续咬牙坚持着。她知道自己属于很不适应国外生活的那一类中国人,“有些扎在骨子里的习惯是怎么样都不能改变的”。她怀念国内的美食、朋友、家人、热闹的烟火气。 她也曾计划过一种两边跑的生活,一半时间在中国,一半时间在美国,但过去三年的封控政策却让这个计划难以实现,而现如今疫情虽结束,美中关系不稳定等政治因素,也让她对未来的跨国流动感到没有信心。 晶晶打算,再熬几年,直到孩子上大学,就和丈夫一起回国。但掐指一算,孩子今年才8岁,她时常不太清楚后面的生活要怎么过了。 最近一年,越来越多朋友咨询她关于润的问题。“怎么说呢,这个现象就像围城,没出来的拼了命想出来,但出来的都想要回去。”她说。 肉桂 - 28岁,润到西欧 在飞机降落在欧洲的那一刻,28岁的肉桂拖着两个行李箱,看着陌生的人群,她想:“终于可以开始一种不一样的生活了。” 润出来前,肉桂在上海一家外企工作,像许多人梦想的那样,海归身份的她在大城市生活,有着体面的工作,稳定的亲密关系和朋友圈。但她坦言自己在国内的这些年一直是“一种比较抑郁的状态”,肉桂对社会议题十分关心,经常会在微博上发表观点,也定期和同温层组织聚会,但结果是,她的微博被炸号,也多次被警察“喝茶”。 “我的微博应该是被举报的。” 肉桂说,“一方面系统在监视着我,一方面这个系统教育出来的人也自愿地化成系统的眼睛监视着我。” 眼看着环境的日益紧缩,她也越来越不安。她决心要给自己找个Plan B——润出去。而润的途径也和当下许多人一样:申请国外的学校,争取在毕业后找到工作,然后拿到永居。 她选择申请西欧一所大学的研究生,当时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也没有想好一定要去。结果那封offer在上海封城最严重的时候到来,彼时的兜底方案在此时成了救命稻草。她几乎不假思索地接受了offer,并和男友约定好,等她毕业后找到工作,就把他一起接来。2021年8月,肉桂落地西欧某发达国家。 “之前一直被压着,很无力很痛苦,有点处于抑郁的状态,因为你不相信自己是有力量的。出来的后的改变是,可以生气了,敢恨了。当时是不敢恨的,因为会觉得他们拿捏着我们的一切,可以随时上门找到我们,会有很害怕的感觉,从健康码到无处不在的摄像头,你会觉得身不由己,感觉一举一动都在监控当中。” 但出国了之后, “这一切从我身上撤走了,我可以大胆地恨了。” 她说。 肉桂渐渐在新生活中重建秩序。她用学校提供的保险做心理咨询,和咨询师一起探讨过去的创伤;也持续和男友在进行伴侣心理咨询,以面对异地的挑战;她在妇女节参加当地的街头女权游行,体验着全新的政治参与。“之前会觉得一切都停下来了,生活里只有核酸还剩几个小时有效期这种事情,现在感觉生活终于可以往前走了,有进展了。” 性别环境也是肉桂想要出走的其中一大原因。虽然家中只有她和大她十多岁的姐姐两个孩子,但她觉得父母依旧是重男亲女的。 姐姐大学毕业后,本想留在学校所在的城市工作,但被爸爸妈妈劝回了老家。她自己出国前的一天,一位爸爸的朋友来家里送行,给了一个送行红包,说“怎么女儿也跑这么远,如果是儿子的话我就给多一点。”这样的话她听起来很刺耳,而父亲在旁边沉默不言。 “东亚女性痛苦的一个点就在于家庭。” 而到西欧之后,肉桂观察到一个现象:身边的女孩子要留下来的意愿非常强烈,但男性反而没那么想留下。“男性在国内处于优势地位,出来之后反而会因为亚裔的身份而感受到自己处于弱势地位,他们会不习惯这种转变。” 今年4月,一名留学生讨论自己在国外观察到两性境遇的贴文在微博被热议。该名女性举出身边的留学生为例,指尽管男女都因各种原因“润”到国外,但中国男性并不适应在国外男女平等、对女性友好的环境,更无法接受自己成为种族小众。而她的男性朋友更是明知国内的种种痛苦却仍要回国,哪怕读到博士,也宁愿回国享受“乡亲”的仰视,享受男权社会的特权,而女性则相对没有退路,在异乡扎根的希望也更大。这则贴文在网络上引起发了热议。 肉桂同样享受自己在国外的生活。“现在会觉得,我更有生命力了。” 唯一让她遗憾的,反而是失去的同温层。在中国作为一名政治小众,肉桂本以为出来之前会认识到很多国际朋友,但即使面对国际朋友进行政治出柜,她也发现很困难,“他们很难理解我们的挣扎”。可能因为在商学院读书等缘故,她自觉身边都是一群精英白人,“平时谈论的通常是假期去哪里滑雪”。 她说,现在情感上感到最亲密的是一位之前读研时认识的泰国女生,因为她的国家也经历着相似的动荡。同时,肉桂也在继续探索当地的同温层,时常在和当地的其他华人女性聚会,抱团取暖。 “我在上海的小环境是稳定的,但这个小环境即使稳定,也没有太多抵抗风险的能力。这种风险(可能被带走、被监视、或被封在家里几个月)是再好的小环境都无法抵抗的,” 肉桂说,“但我到了西欧之后,我不需要去抵御这种风险了,哪怕我的小环境相对脆弱,我也可以活得很开心。” “它允许人脆弱,这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 Ivy - 29岁,润到比利时 Ivy出生在江南的一个中产家庭,18岁到澳门读书时,她曾设想的人生和现在完全不同:毕业后回老家,和男朋友结婚,过一个“普通独生女会过的那种生活”。 毕业后,她的确回到老家当了英语老师,但很快就感受到水土不服。“因为见到了更大的世界”。Ivy形容自己是一个“比较任性”的人,意识到自己不喜欢老师这份工作后,她索性到上海做了猎头,目的是通过了解各行各业,探索自己真正感兴趣的职业。 Ivy逐渐摸索到自己真正感兴趣的是一些有创造性的工作,于是,接下来的5年,Ivy加入了外贸公司的市场部门,往返于香港和深圳。这份工作她做得风生水起,五年时间,她从市场专员升到了主管。但崩塌也在这时候发生。 2018年,美中贸易战打响,Ivy所在的民营外贸公司深受影响。公司提出给Ivy升职,但是升职条件是要裁掉市场部的4个人,而当时她所在的市场部原本就只有7个人。 虽然表现上看起来是升职,但在贸易战导致裁员的大环境下,能掌控的其实更少了。“公司给我升职,背后的本质其实是拥有更少的agency,裁掉人之后,意味着4个人要做之前7个人的活。”她逐渐感觉新职位更像个没有太多职业发展的陷阱。这件事让Ivy清楚地看到社会的动荡是如何最终降落在个体身上,她意识到“你不去管政治,政治有一天也会管到你”。 对Ivy来说,如果说贸易战是“润”的伏笔,那香港社运就是触发点。她当时所在的外贸公司,市场部门在香港,工厂在国内,她每周至少都要过一次香港,而海关的两头的割裂景象,让她感受到巨大的震动。 “我看到了两边的两种生态,当时的情况是真的会让你question太多事情,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她说,“曾经的我一直觉得,这个世界好像没什么大问题,想要什么,够一下就可以够到的。但那是一个觉醒的过程,我意识到我之所以能够一直过一种任性的生活,是因为我的特权,这两个事件让我发问,如果没有这些特权和幸运,我到底是谁?” 贸易战和香港社运这两件事,Ivy形容给她一种“存在主义上的打击”,她开始质疑自己在商业公司的工作,并开始接触人类学、社会学的书。她下定决心想改变这种生活,两年前她前往比利时读研究生,计划毕业后去当地非盈利组织工作。她形容自己是“为了自己的价值排序在润”, 而对Ivy来说,价值排序最高的便是自由。 “你得自由才会有自发的快乐,我想要正常地谈恋爱,正常地组建家庭,西方会让你觉得你有正常人有的自由,在国内可能就不行。” 来国外生活的两年间,她常和家人朋友形容自己在国外的生活:挺好的,但是好像哪里不对劲。她试图摸索意识到这种“不对劲”在哪。 “欧洲社会真的很自由,想要干嘛都可以去干,但是问题是,我想干嘛?有一些很现实的问题,找工作需要工资达到工作签证的基准线,但许多NGO基本都达不到这个要求。” 而更让Ivy感到“哪里不对劲的”,是缺失的社群。社群对Ivy来说非常重要,“是我很多意义感的来源”,在疫情期间,Ivy是深圳一家线下书店的活跃参与者,常在那里办图书会、放映会等线下活动。出国后,她却发现这样的社群难以再复制。 “欧洲社会人际关系会疏远一些,大家比较个人主义,这会让我觉得在国内,同温层会更好找到。在这边感觉大家没有强烈地想要和你结交一个社群的intention。”她说。 她也尝试过把目标望向在海外的中国人,“我自己在认认真真地找一些和我很像的人,但是可能她们一年后就离开了。流动性很大,让我觉得有点难过。在国内,虽然流动也大,但是社群的凝聚力还是有的,现在好像即使你像搞点什么事情,但是没什么人来理你,大家都在低头读书。“ 在国内组织读书会的时候,她常常和书友们一起读《厌女》这样的女权类书籍。而通过谈恋爱,Ivy也对性别议题有了更深的理解。 Ivy的男朋友是比利时人,之前在国内谈恋爱,交往的男友会有一些大男子主义,而如今的男友对她更加平等,在这段关系里,她感到更加被尊重,“我男朋友会很平等地对待我。” 但她发现,要和对方聊得很深还是很难。“但是很多事情是白人男性无法理解的。我生活中的很多困境是来自于新移民、语言、文化差异、交朋友,对于他就会觉得‘有那么难吗’,并不能感同身受。但如果是一个中国人,你和ta讲‘润’,讲内卷,ta一下就能理解你在说什么。” 这种沟通困难,也同样存在于性别议题上。Ivy提到一个例子,在和男友一起看一些国内视频的时候,网页会弹出一些cam girl性感广告的弹窗。男友会认为,这些女性是自己喜欢性,自愿地在享受这份工作。 “他无法理解这些亚洲女性背后的结构性困境。”她说。 在工作、恋情、生活都于比利时拉开新帷幕的过程中,Ivy也隐隐感到性别、种族等权力关系在其中的复杂交织,和对未来的隐忧:她若没能顺利找到工作拿到工签,可能就需要通过与男友办同居签证而留下来。这意味着自己的独立性将受很大影响。 早在2017年,就有华人移民机构的文章分析,中国女性之所以比男性更愿意在国外定居,原因包括拥有更平等的工作机会,异性恋婚恋市场上的标准和选择,往往比东亚社会里苛刻的年龄、性格、贤惠程度等要求更多元,还有西方社会环境包容、人际关系简单等。这些可能性,在性别议题讨论热烈的当下更引人关注。而中国女性会走出多远,走了之后又面临怎样的性别状况,将是值得长期观察的议题。 为保护受访人隐私,文中晶晶、肉桂、Ivy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