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说起“战争”,人们的第一印象从何而来?或许有人在脑海先浮现的是二战电影或小说:震撼人心的烟硝四起、各国领导人鼓舞士气演讲喊话、领粮票拮据度日的普通平民。 然而,对于身处台湾的人民来说,“战争”就像长年在岛上游荡的幽灵,极少人亲身体验过,阴影却始终挥之不去。除却即将到来的总统大选对“台海战争”的攻防、民间自组备战训练团之外,这种焦虑也从近年的台湾出版产业可以看见端倪。 在近两年,多家出版商与书店的年终排行榜上,不约而同出现了一个“战争焦虑”现象——即“战争小说”、“两岸冲突”、“地缘政治”题材的崛起。 台湾在小说创作中,究竟如何想像与思考战争? 在歪脑本篇深度报导中,我们采访了台海战争虚构小说《以下证言将被全面否认》作者朱宥勋、90年代两岸冷战小说《叛国者》作者李志德、以及电子书平台商品总监,分析这波与两岸战争相关的畅销书热潮,反映出了台湾怎样的集体心态? 朱宥勋:如果台海发生战争,二十年后,谁的记忆才算数? “从祖国的第一枚导弹落在台湾岛上时,历史就开始扭曲了。” ——《以下证言将被全面否认》 一切的故事,从2047年,第一颗中国的导弹落下,投入淡水河开始。 “九岁的阿明,当时正和他的父母住在淡水河边。他从自家公寓的十二楼阳台看见了一切,并且画下导弹落地的样子——导弹如一根长针,刺入河边的土地。土地的猛烈痉挛以肉眼可见的幅度向外扩张,甚至越过河水。淡水河翻起滔天巨浪,犹如血脉倒行,周边的建筑物渐渐崩塌。” 2022年9月,台湾作家朱宥勋出版虚构小说《以下证言将被全面否认》,故事设定在2047年,台海战争爆发,普通平民、中国解放军、台湾情报员、各自扮演哪些角色?在战争二十年后的公元2067年,战胜者与战败者,又如何讲述各自的“战争回忆录”? “这本小说酝酿已经有四、五年了,”朱宥勋说。“不过台湾的状况很奇妙,‘军事’对台湾始终是个重要的议题,但一直以来,我们却很少看到大众文化有对于台海战争的想像。” “比如,我们知道韩国有很多军事小说,以色列、中东欧、也有许多战争文学,可是台海的紧张程度明明不下于这些地方,却几乎没有相关的作品。”朱宥勋说。“正因为大家都不谈,于是让我想要开始这个写作计画。” 故事由五个短篇与一个附录组成,开篇《台湾人民解放阵线备忘录 》并未点名台海战争由谁“胜出”,而是透过台湾内部的共产党同情者之口,讲述了“祖国收复台湾”的最初军事场面。 后续短篇《何日君再来》、 《私人美术馆的最后一日》、《南方的消息》、《是阴庙,还是英灵殿?》才开始渐渐展开世界观,从退役的前中国解放军、台东泰源精神疗养院员工、泰缅孤军后裔的秘密情报员、南投传统宫庙等不同角度,想像战后的台湾轮廓。 读者必须将五个故事拼凑起来,才能看出完整的战争时间轴,以及所谓的“胜败”究竟如何发生。 “台湾作家一向很擅长写微小的内心细腻纠葛。但写大轮廓的政治小说家却很少,我们不只少写战争、也不写官场,我认为这是一种戒严氛围的遗留。戒严时没人敢写,因此后面的写作者,能借鉴的资料很少。”朱宥勋说。 在创作时,他参考的读物包括军事新闻、政府出版品、历史读物、科幻小说、乃至危机自助书籍。“我读了国防部的评估报告,台湾的,美国的,每年都会出版海峡两岸评估报告。”至于历史读物,他提到许多描述二战的滇缅孤军、以及台籍日本兵等身分认同交织的小说,例如柏杨的《异域》、陈千武《猎女犯:台湾特别志愿兵的回忆》等。 他提到,当思考台湾未来的时候,不可能凭空杜撰,需要先回头解决历史问题。这本小说的隐藏目标,就是“让读者们看到不舒服的观点。毕竟战争本来就不是让人舒服的事。” “很多西方媒体都认为,未来几年战争就会开打,最快可能2027就会发生。我把战争推到二十年后,已经显得我设定比较远。”朱宥勋说:“三、五年前,因为资讯不足,台湾人大都很悲观,一方面不甘愿就这样投降统一,但一方面又很害怕,就只好都不要谈论(战争)。当然这本小说也是种‘扫盲工作’,希望我们透过阅读,能有悲观以外的选项。” 他分享,最近读了一本日本自助书籍《小老百姓的战场行动守则》(民间人のための戦场行动マニュアル),由日本自卫队教官所写,内容包括如何战前准备、物资储备、与战时避难技巧,“读起来有个微妙的冷静感。” “当然不是看书就能变成专家。老实说面对战争,人民的心中多少都会有死亡的担忧,但当知道我们多少还有点事情可以准备,会对心灵产生非常大的力量。”朱宥勋说。 图/作者所收集的战争相关书籍(朱宥勋提供) “就祖国近年来对台湾的心战、政战、宣传等文化工作,《以下证言将被全面否认》于近期引发的争议,不仅标志出台独分子内部的分歧与政治分裂,更是祖国方面应当牢牢把握的历史性机遇。” ——《以下证言将被全面否认》附录 附录《对台岛分离主义者心战策反工作分析报告书》,是由一位名为“林运鸿”的作者,以虚构厦门大学研究员身分,用简体字书写而成。透过拟仿中国学者的口吻,书写对这部小说的“读后感”。 也似乎暗指了战争并不导向一切的结束。 即使在战后二十年,两岸的认同纠葛与历史问题仍会持续下去。 “我写战争小说,不是为了写壮烈英雄的故事,我是想思考我们能带给读者什么。对我而言,台海战争虽然个对外战争,但台湾人要解决的问题,不单纯是外面的危机,而是我们内部观点的差异。最重要的是,我们如何看待彼此。所以这本小说以台海战争为背景,但描述的是里面不同台湾人的缩影。”朱宥勋说。 李志德:台湾社会如何回看谍报战里“没有烟硝的战争”? “在这班上海飞香港的东方航空上,机舱走道原本就不宽。机门口的推车上只零星剩下《南华早报》、《金融时报》,中文报纸散落在一个个旅客手上。‘陈水扁:民进党应组跨党派全民政府’、‘宋楚瑜全省走透透’。黄敏聪扫视这些台湾报纸,心里暗记:这个是台湾人,那个也是,那里也有。” “他用手背抹掉额头不断冒出的汗珠,看到乘客手上的《联合报》,心念一动。他用着极其不标准的台语,对着拿取台湾报纸的乘客边说边往外走:‘我叫黄敏聪...我是台湾人...我是情报局的情报员...谁会使帮忙我拍个电话...给情报局...我给人掠了。’” ——《叛国者》,第一章 2023年5月,台湾资深记者李志德与“镜文学”合作出版间谍小说《叛国者》。故事灵感源于真实事件,即两岸至今已知最高阶的间谍泄密案“刘连昆事件”,以及其如何呼应1996年台海飞弹危机与首次总统直选的社会氛围。 李志德是资深的两岸国防记者,过去曾发表许多纪实报导,《无岸的旅途:陷在时代困局中的两岸报导》也是台湾许多新闻系大学生的指定阅读教材。 和朱宥勋的观察相似,李志德指出,在90年代,刚解严的台湾身处冷战前线,却不像英国有谍战作家伊恩.佛莱明(Ian Fleming)、约翰.勒卡雷(John le Carré),韩国也有大量南北韩特务电影,“台湾有很多精彩的谍报故事,却没有文学作品。我们都觉得这是个缺憾。” 他举例,例如台湾曾有秘密空军侦察部队“黑蝙蝠中队”,与美国中央情报局合作,与美军飞入中国领空探测军情;也曾发生“朱恭训、徐章国换俘案”,为两名军情局上校在越南遭到绑架,9年后才获释;而《叛国者》的故事原型则出自90年代着名的“少康专案”,中国人民解放军大校邵正宗、少将刘连昆,先后向中华民国投诚并提供军事机密,后两人均遭中共处死。 李志德将故事改编成“玄武专案”,描述台籍的“交通员”们如何伪装成台商,前往香港、中国,与代号为“玄武一号”、“玄武二号”的解放军高阶将领联系,把情资带回台湾给“情报官”解密。 “当我们想到情报工作,可能会忘记,它是种高度考验创造力的职业。很多人以为他们是军人,但两者间还有个差别,在于情报工作要传递讯息、发掘人才,都很考验创造力。”李志德说。例如交通员前往中国之后,要怎么联系窗口?使用哪些暗语?如果有突发状况,要怎样应变? 例如故事开场,一名在上海登机逃脱失败被捕的交通员,就透过观察登机乘客谁拿了“台湾报纸”,预先推测谁是“同乡”,以台语求救。而在另一段故事中,一名交通员取得机密资料的方式,则是利用歌手辛晓琪的流行歌录音带,交给间谍,让其将资料口述录下,洗进录音带里,再偷偷带回台湾。 “那也是真的,在当年去中国旅游,很多人身上都会挂一个录放音机,一付耳机,里面可能是赵传、辛晓琪的流行歌,小说里的交通员这样将机密录回来再誊写。”李志德说。 这些灵感从何而来?李志德说,在书写冷战间谍题材的时候,除了过往的采访经验外,仍需要依靠阅读大量的回忆录。 “例如退休的情报员们有个联谊会,叫做‘忠义同志会’。他们出的刊物,里面偶尔会投稿一些多年前的轶事。例如可能叫‘追忆我在柬埔寨的日子’这样的小故事。”篇幅不长,但从中可以窥见情报员们的生活。 在这部虚构小说中,有中年将领不得志的抑郁苦闷,有年轻男女探员的情爱纠葛,也有何谓“爱国”的反思。但是为何在2023年,我们还需要怎样阅读这样一本两岸间谍历史小说? “台湾的情报系统,从国共内战直到撤退台湾,不管是国安局,或是国防部军事情报局,一直都有很多负面的地方。”尤其是大量“对内镇压”岛内菁英与无辜民众的“白色恐怖”时期。 李志德说,“因此当我书写历史小说,必然也要跟今日社会气氛来对话。” “在这些情报员中,他们有些人是真心还想要反攻大陆,有些人是不择手段为了要更多钱,也有人只是跟着公家机关混口饭吃——大家有各式各样的动机,有人高尚,有人不高尚。公家机关就是有这样多个侧面,我们如果可以仔细讲这个部分的历史,就能让它的面向更周全。” “写出情报局这一面的故事,是想要回应台湾今日的安全环境。从1949年以来,我们受到种种中国的军事压迫、或者是统战渗透,却从没有像今天这么严厉过。在这种情况下,这个故事如果能倡议什么事情,我希望是能激发一种思考,也就是民主化的过程当中,这一类型的特种机关、该怎么安放到民主体制里头去。” 书写没有烟硝的战争,让两岸在冷战时期的历史故事被更多人知道,“使民主社会里有容错与监察的机制,依靠国家的体制,管理这些机构,这也是一种民主的深化。” 出版业、读者怎么看待“战争畅销书”? 台湾对于战争的关注大幅提升,从出版产业整体数字也可窥见一隅。例如朱宥勋的小说出版后,随即打入电子书平台“读墨”的2022百大畅销榜-文学小说类、也在“2022 台湾大众小说人气票选”中得到第六名。 “台湾战争题材的书,2022年表现非常好,几乎是异军突起。”台湾电子书平台“读墨”商品总监杨忆慈指出,“我们认为,这跟乌俄战争有关。去年2月开始,读者们想到的不只是遥远的乌克兰发生战火,而是想到原来当大国侵略小国,会发生哪些事情?也会直觉意识到台湾的处境。” 她分析,虽然文学类战争小说出版量还不足,整体榜单还是以“娱乐”、“疗愈”小说排名较前,但在社科类别,“战争”成为读者高度关心情况则更加明显。 “几年前,社科类都是跟着那年流行的社会议题是什么走,例如,几年前性别书籍上榜是很常见的,劳资、食安、居住正义也是。但这五年总体而言,几乎都转向中国研究、国际关系、还有地缘政治。例如2023年,最出乎意料的黑马是克里斯‧米勒(Chris Miller)的《晶片战争》(Chip War),卖得非常好。” 图/取自博客来网站 台湾网路书店博客来,在2022年底也特别制作了“中国议题展”,邀请军事研究作者如“王立战研所”、矢板明夫等人撰写书评,也将《阿共打来怎么办》与《以下证言》做成套书,附上作者亲签版。 “战争的‘自助书籍’出版量也有明显增加。像是《老百姓的战场行动守则》、《恐惧,是保护你的天赋:暴力年代完全自救指南》、《战争下的平民生存手册》,都在讨论碰到具体危险时,人们该怎么自保。”她说。 “出版是个很‘贴地飞行’的产业,都在回应读者需求。所以战争类的书籍大量出版、更容易被读者看到、变成畅销书,最终也反映了台湾当前的氛围。”杨忆慈说。 台湾的战争相关书籍的出版与畅销,反映的究竟是一种集体焦虑,还是一种行动表态?或许我们好奇的事情是,在尚未到来的世界里、在台海战争发生的那一条世界线里,台湾人究竟会怎么样思考与行动呢? 小说家也不知道答案。 “毕竟现实常常才是最不合逻辑的,写小说反而推敲时一定要合逻辑,这也是我目前在写作的时候,感到最大的限制。”朱宥勋说。 一名读者Will告诉记者,他将《以下证言》与《叛国者》在一个星期内迅速都读完了。 “它们都不像典型好莱坞‘战争电影’,比如告诉你,美国指挥部做什么、台湾军队做什么,主角永远都是军官与士兵。像是《以下证言》描绘的就不是战争本身,而是战后,人们留下了什么。《叛国者》描述的就是在90年代,很多人对‘中华民国’或所谓的‘好的大中国’,仍抱有很大的情怀,甚至愿意为此叛变,那段冷战历史,不应该在这时候被忽略掉。” “我觉得阅读战争作品,带来的想像力很重要,因为我们多少都会想了解,在自己之外,别人怎么看待这场可能发生的战争。”Will说。 “如果中共终究会入侵台湾,至少我想知道,会有哪些中共侵台的版本存在。” 另一名昵称为Jennifer H的读者则在去年12月,于网络书店的《以下证言》评论区留下这段话: 害怕战争的,千万别看这本,每一章节每一页,都让我老(😂)泪纵横。 结局还没读到,可能不尽人意。但我,还是希望要杀要剐,能在我们这代人终结,就如同我爸爸曾说过,至少能留给我的小孩,不用担心未来的未来。 当作家们在大陆边缘的小岛执笔写下过去与未来的战争,炮火谍影在虚构与真实世界交织,留下的文字,也彷佛是在给“太平盛世”的台湾读者,关于战争的备忘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