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如果必须花上三分之一的薪水,让你选择:你想住在冷气不时坏掉、天花板漏水、网路不稳、三人共用浴室的雅房,还是住进8人上下铺,没有个人空间,但是包水包电包网路的青年旅馆?” 从Covid疫情爆发的2019年末开始,全球疫情肆虐,台湾观光业损失惨重,许多原先开放观光客、背包客的青年旅馆,转而开放“包月租”床位的服务—— 以台北市的男女混住6到10人上下铺为例,一张床铺,在疫情期间每月约只要6500元台币(月1750元人民币)到7500元不等,不仅包水电、网路费、垃圾处理、提供饮水机,有的甚至还有简易小厨房,并有人定期打扫、消毒、更换床单。 这样的价格,甚至比起在台北市的租金,每月雅房、套房都还要划算,也因此,在过去几年,陆续吸引了一群人,借由月租或周租的方式,长租“定居”在这里。其中以西门町、万华、台北车站附近的青旅,长租客最多。 不过,这群人并非一般人想像中新潮时髦、带着电脑跨境工作的“数位游牧族”(digital nomad)。他们很多是蓝领工作者,例如清洁洗碗工、餐厅服务生、季节性工人、或者身兼多职者。其中,也含括了青年、以及中老年人,他们四处迁移,“逐床位而居”。 之所以不想像一般人“北漂租房”,有人出于经济考量,因为流动薪资付不起台湾房租契约不成文的两个月押金规定、还有许许多多的隐藏管理费;有人是工时过长、四处迁移,每天能拥有的私人时间只剩睡眠,与其支付昂贵的台北房租,不如在这里租张床就能补眠;也有人认为,与其每年乖乖缴房租给“吸血房东”、年龄到了就拚死攒钱背数十年房贷,不如四处流浪游牧,做为对社会的无声抵抗── 不论是何种缘由,其实都凸显了台湾的居住正义与青年贫困问题,仍是都市人口高度集中的未解难题。 2023台湾选战期间,关于台湾青年居住空间的问题是其中一个备受关注的议题。在这篇报道中,记者采访了两位“青年长租客”、纪录片导演、以及都市改革NGO,揭开年轻世代在都市夹缝中生存的困境,他们对家屋的生活想像,以及这如何影响他们的选择。 图/歪脑记者拍摄:这是台北市万华一家可供包月的青年旅馆,在盥洗室散置着长租客的脸盆(里面有刷衣物的刷子与其他清洁用具),晒衣场则是拖鞋、私人衣物、雨衣。 《无依之地》导演苏威铭:花半年时间蹲点、住8间青旅,看见了什么 2020年,台湾疫情初始之际,纪录片导演苏威铭跟朋友聊天得知,有群“长租客”逐渐在青旅聚集。带着摄影器材,他花了大半年时间蹲点,住了7、8间青旅,认识这群长租客,并拍摄成纪录短片《无依之地》(Urban Nomads)。 “疫情刚开始的时候,很多人失业,不少房东趁势涨租,也没有观光客,青旅只好转型,降价收台北的月租客人。很多业者其实不太甘愿,因为长租客大都是非典型工作者,他们的工作不稳定,有可能缴不出房钱,也可能带来一些麻烦,但业者想维持收入,就让他们住,产生了这些长租客。”苏威铭说。 在这段期间,苏威铭在青旅中遇见各式各样的人们:有意外怀孕的年轻情侣、中老年的蓝领劳工、单亲妈妈、以及未成年的翘家少女。 在《无依之地》的短片版本中,主角是对年轻情侣“爱德华”与“鲸鱼”──爱德华是名工程师,月薪约三万台币左右,鲸鱼则是商店店员。两人起初在台北租房,但因为台北租屋环境整体恶劣、满墙壁癌、房东不沟通,让他们决定试试青旅“短租”,住进了月租的双人房。然而,由于收入不稳定,加上鲸鱼意外怀孕,为了省钱,两人逐渐像对亡命鸳鸯,跟着低廉的租金,四处迁移。 图/苏威铭提供:《无依之地》剧照 影片播出后,观众反应两极。有人同情这对年轻情侣,也有人出言批评,指他们“不够努力赚钱”、“贫穷跟懒惰成正比”、“没钱还敢怀孕”。 然而苏威铭认为,当代的青年贫困往往是在“看似有选择”的困境中,即使再怎么努力,依然难以阶级翻转。其中,最明显的体现就是台北的高房价。 “很多人会问说,靠,三四万收入,你明明可以勉强租个小套房啊?可是,在台北市中心,拿薪水三分之一出来,一万多块钱,勉强让你住个顶加小套房,可能漏水,东西老旧容易坏,然后房东还不让你报修。这都是很常见的事情。更少的钱,虽然只能有张床铺,但这里有人管理、不用付押金、对他们来说就差很多。很多人租房,付不出一个月房租,按照合约,连押金都会被房东没收。”苏威铭说。 自白者Ray:这里是一个口字,人在里面,就是一个“囚” 歪脑记者入住了其中一间接受长租客的青年旅馆,并采访了几位现任与前任青年长租者,聊聊他们的居住现况。 “住青旅的好处,就是有各种备品,棉被还一周会有人帮你换一次,垃圾不用倒,条件就是没有隐私。台湾租房,写在合约的房租之外,常常还是会有各种隐藏成本,网路费,垃圾处理费,水电费。但青旅不只全包,有的还给些简单的早餐,例如饼乾,吐司,花生酱,茶包,即溶咖啡,没钱的时候也不会追求营养,吃饱就好。一个月7500元,当然是夫复何求?”Ray说。 Ray今年32岁,曾于媒体公司担任记者编辑、也曾做过政府标案,现在是自由工作者。 毕业后一阵子,Ray到澳洲打工度假,回台正值2020年疫情期间。“我是彰化人,想到台北找工作。”但疫情期间,许多公司人事冻结,职位难寻。 “当时我想,先住青旅一边面试。开始是短租,后来面试时间越拉越长,就改成长租青旅,地点就挑台北车站旁边,通勤最方便。”后来即使找到工作后,薪资却相当不理想。 “在台湾许多采编工作都非常低薪,我工作五六年了,还曾经被问可不可以从工读生开始做,领最低时薪?我毕业后第一份工作只有21000(约5000余人民币)。”Ray拿出手机的计算机按, “(财经专家)不是说租屋占收入比例要3成以下吗?我之前算过,最低薪资26000台币(约6150元人民币)来说,租金一个月只能8000元(2000元人民币,不含水电网路费),不容易找到像样的房子。” “我住的其中一间青旅,一个月付6500元睡上铺,付7500元睡下铺。按月缴钱。因为台湾租屋,押金通常都要2-3个月,所以如果你刚来台北工作、或者收入没那么高,很可能连几万块押金都缴不起。” Ray展示了他当时的床位照片: 一张床铺,电灯上的夹层放着基本药品、毛巾、清洁用品,墙面吊着厚外套、包包、衣架、塑胶袋,插座是旁挂着小型芳香剂。Ray在照片里面写上了“囚”字,他在几间青旅间流转,陆续住了一年。 图/受访者提供:这是Ray在青旅的卧室。 “我没有很爱买衣服,鞋子就是一双拖鞋,一双布鞋,衣服就是素色的衣服,还有件厚外套。在冬天顶多就是牛仔裤,大部分衣服都是短袖,因为可以省空间。” “我也没什么娱乐产品,想看书就去图书馆借,不买书,因为书很重,搬房间很累人。就只有衣服、工作用品。”Ray说,长住客有时也会被柜台要求配合更换房间。 “我遇过一个同住客,是个中年阿伯,应该是蓝领阶级,他非常厉害。你刚刚看到那样小的空间,他还在门口用纸箱摺出一个小鞋柜,放他的鞋子。然后我没有故意偷看,是阿伯有次没拉好门帘,我就发现他的卧铺里面,用纸箱堆叠出各种收纳空间,放衣服、生活用品。如果是当时的我,只会想把所有欲望降到最低,因为我根本不想花时间装饰这个地方,也没馀力做这些东西。但我很惊讶,几乎当成自己的家在布置。” 为什么会在照片上写上“囚”字?Ray说,这是一张床铺,里面躺着一个动弹不得的人。 “我住的青旅,大厅半夜会熄灯,有天我得写稿,只能窝在床上写。一开始我还正常坐在床上,电脑放腿上打字,但床位小,最后慢慢变成人躺着,萤幕靠在脸旁边写,很不舒服。就在睡意跟写稿之间,我一度以为自己写完了,结果睁开眼发现还没写完……很痛苦(笑)。我就想到,好像这里是一个口字,我是人,在里面,就是一个‘囚’。” 后来,Ray进入了标案公司,一路做到主编,月薪三万多元,预算逐渐足够搬出去。 “你问我会不会想找人合租、搬离这里?多少会有。因为生活没隐私,也很难长期处于没物欲的状态,可是每次打开591(注:台湾房屋交易网站之一),就像看到地狱。好房很快就没了,但烂房永远会被房东们付费,置顶,加精华。看来看去就知道,那几个鬼房子在那不会消失。交友软体至少还可以滑掉或封锁(笑),但这里不行,永远都是看鬼屋。” 2021年,台湾疫情爆发,在朋友劝说下,Ray开始与友人共找合租公寓,搬离了青年旅舍,结束为期一年多的“囚”住生活。 “当时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很多青旅当初是国外疫情爆发,没有观光收入,才收长租者。但是2021年,疫情进入台湾后,当时政策还在清零,业者怕群聚感染,怕长住客带病毒,要是有人感染,整栋都要停业。青旅一直告诉我们,搞不好下个月就不租啦,我只好拼命找房。”Ray回忆,“也是种大时代的限制。” 图/Ray提供 自白者Nick:在台湾说买房,还不如想办法去国外 另一位受访者Nick,同是青旅长租客。2013年开始,他出国壮游,打工度假,食宿交换,旅游中国、马来西亚、澳洲、新西兰等国家。2017年后,他回到台湾,成为低物欲的青旅长租者。靠导览赚取小费,在青旅厨房烤蛋糕到市场卖,偶尔帮忙办活动,料理体验,就这样在铺位睡了6年。 他的一天通常从菜市场开始,在青旅结束。清晨备料做菜,到菜市场摆摊,下午休息,晚上用烤蛋糕,偶尔到柜台值夜班。 “因为疫情过后,很多业者亏了三年,现在想拼命把钱赚回来,老板也想换一批客人,就会涨租金,让长租者离开。”Nick说。“有些长租者确实会惹麻烦,例如爱喝酒,有些喝醉了会骚扰其他人。” “也因为老板不想请一个正职的夜班,我在这里就像半打工,有点尴尬的身分。青旅愿意帮我保劳健保,但薪水低于法定工资,必须on call,按日算钱。但做为交换,他们愿意让我用厨房做菜,拿去外面卖。”他用女友老家过剩的水果,香蕉做磅蛋糕,芒果做泰式沙拉,还开体验活动教小朋友做披萨。 “一个人独居的话,其实个人要负担很多事情,但青旅可以省下这些。我几乎没有物欲。”除了料理原料,存钱背包客旅行,“我没什么花费,500元(人民币125元)可以过一个礼拜,买即期品生活。手机不用月费,用pre-pay card,最低100元,找到免费wifi,就能用网路,算起来差很多。” 图/Nick提供 然而,经历过疫情,又开始投入餐饮,似乎对他开始许多创业的信心。Nick说,过了好几年的零工无物欲生活,他现在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想继续睡在青旅里。 “现在心里有点想离开啦。以前我觉得,我不用有钱也能生活,现在好像比较社会化。”Nick说。透过料理赚到钱后,他开始思考如果搬出去租房,或许有更多机会发展事业。 “但如果说买房,以前老一辈的人都会说,有土斯有财。可是台湾的房价跟收入比实在是太夸张了,如果真的有一天能买房,还不如到国外去买比较合理。”Nick说。 是青年不够努力,还是居住政策出了包? 2022年后半,疫情结束、台湾解封后,品质好一点的青旅,想将原本的长租客赶走。“大家不断涨价。但也有少数青旅,乾脆转型只收长租客,让他们有个地方可以待,这些旅馆反而很难从一般的旅游订房网站订到。”苏威铭说。 随着长租者从青旅中逐渐遭到驱赶,没人知道他们下一步会前往哪里。 纪录片中的那对情侣主角,鲸鱼怀孕生产后,决定暂时回到中南部老家休养,而爱德华则独自住在台北青旅,继续工作。 面对租屋不平等问题,许多批评者认为,是年轻人不够努力赚钱,或者不够撙节开销,导致自己流落“住青旅”或“租不起好房子”的命运。 然而,根据台湾行政院公布的“主计总处租金指数”,可以看见租金逐年增长,仅在台湾疫情最严峻的三级警戒(2021年4月至7月左右)可以看见趋缓,随后上升幅度又更大。至于“住宅价格指数”更可明显看见从2019年后大幅上涨。 居住正义NGO社团“崔妈妈基金会”研发推广组长蔡亚芳指出,“疫情最严重的期间,餐厅不能内用,公司大都远距工作,连看房子都很困难, 房东暂时难换房客,调高租金。” “为什么不愿意忍耐?为什么不愿意暂时租个破套房,存钱买房?”是很多人心中的疑问,但蔡亚芳指出,近年台湾都会区房价已经飙涨到即使努力存钱也买不起,也让年轻世代对于“家屋的想像”有所转变。 2016年民进党政府执政后,以“房市三箭”做为住宅改革核心,包含“改革房产税制”、“健全租屋体系”、“建二十万户社宅”,但成效十分有限。 以买房与租房来说,根据NGO“OURs都市改革组织”2022年发布的青年居住问卷,其中62.5%的填写者年收入超过全国中位数,都仍有51.1%仍住在租屋处,仅有11.4%住在自有住宅中。 该问卷也指出,“租屋族最大的困扰与不满,来自于租屋黑市下的合法权利难以保障与居住不稳定。包含房东会拒绝迁入户籍申请租金补贴申报租金支出抵扣所得税(93.5%)、租金过高或价格不稳定(89.9%)、租期不够稳定,房东随时会拒绝续约(87.1%)等因素。” OURs研究员廖庭辉在2022年着作《无住之岛:给台湾青年世代居住正义的出路》提到,根据永庆房屋2015年调查,台北市首购房屋年龄已超过40岁,新北市则来到38岁。 “早年大家对于居住的想像,会跟房价有关系。在我们爸爸妈妈那个年代,租房子对大家来说,是买屋前的过渡时期。大学到都市求学、毕业后刚开始工作,大家都需要租屋。但大概三十多岁,他们就有办法贷款买下第一个自己的房子。”蔡亚芳说。 但是,这几年房价不断飙涨,远远超过薪水成长的幅度。“即便在疫情期间,房价都在飙涨,青年族群也越来越体认到,‘我大概此生可能都跟买屋绝缘’。”因此也开始注重租屋的品质。 “所谓‘好的租屋品质’,不是说,我今天要租的房间有没有搭配漂亮的跳色墙、墙上有没有挂一幅北欧风的画作,而是当我把电锅插头插下去,想做个晚餐,我不用担心今晚会不会电线走火;当极端气候连续下了一周暴雨,我不用担心天花板漏水,只是这样的状态。” “但即使如此,我们也没有看到这些被落实进法规。”她说。 根据《住宅法》第40条,国土管理署公告“基本居住水准”,最小居住楼地板面积,家户人口一人应达13.07平方公尺、两人17.422平方公尺……“换算大约一人3坪多加卫浴。但如果房东直接把整层公寓画成多个小房间拿来出租,1、2坪的房间也可以租,政府也不会真的怎么样。” “居住正义,指的是人民‘安稳居住’的权利应获得充分保障,因此是个关乎民生安定的重要议题。” 苏威铭接受《愿景工程》采访说,自己至今其实也还在租屋,“我的收入和资源比青旅长租客多,可是买房对我来说一样遥不可及。顶多是我能租好一点的老公寓。”苏威铭说,虽然和伴侣没有生育计画,“可是就算有,以我每个月付完房租的馀额来看,也很不妙。” 尽管青旅长租客只是青年居住困境的冰山一角,但在即将到来的大选,政治人物推陈出新的住房政策方案,到底能不能具体改善整体青年居住环境,仍有待考验。 番外:如果终于能拥有自己的家,你想怎么布置它? Ray:我想要有一张自己可以工作的大桌子、对外窗 我最近的兴趣是尝试制香跟水晶。制香需要冷藏,需要试烧,我既然租不起工作室,那我至少可以把自己的房间变成工作室,所以我需要一张大的工作桌,让我可以写稿、制香、工作。 至于我自己想像中的家,我会想要有个对外窗。可以的话,窗外有绿景,看得到树。至少对面不要立刻看到邻居在干嘛。台北市有很多房子,一望出去就是别人家窗户,还可以清楚看到邻居晾衣服,我喜欢有点隐私的空间。 Nick:一张4-5人的餐桌,可以让人来吃饭,聊天 如果有一个租屋处,我想要一张4-5人的餐桌,可以请人来家里用餐,聊天。我不需要大厨房,我很习惯用家用厨房,煮多人份的餐。因为我之前也帮忙供餐给受保护的家庭跟小朋友,NGO的厨房就很小。他们会有一个餐桌,让小朋友吃饭,所以我很习惯了。 威铭:一个大型书柜,放很多的摄影书 我自己现在也还在租房子,大部分家具都是临时的,能用就好。也不会想花钱买太好的家具,都烂烂的。我有想像过,如果真的买房要干嘛,因为我的人生中一直都没有拥有过大书柜,我如果有大书柜,我要放很多摄影书,很多原文书,把它塞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