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台湾移民小家庭的故事,牵动着疫情下台湾观众的心。2021年由台湾导演阮凤仪执导的《美国女孩》,不仅夺下第58届金马奖获得最佳新导演、最佳新演员和最佳摄影奖项,也是金马观众票选最佳影片和国际影评人费比西奖得主。 电影中,母亲莉莉带著两姊妹赴美生活,父亲宗辉留台赚钱,当母亲发现自己罹患癌症后,决定返台治疗,也让孩子们在生活上有个照应,但电影谈的不只是移民,还关于母女关系——正值青春期的大女儿芳仪,在移美五年之后返台,面临着“反向文化冲击”,以及来自学校与家庭关系的冲突与重生。 在与歪脑的访谈中,导演阮凤仪要分享曾是“美国女孩”和“美国留学生”角色转换下的人生故事,和透过电影的拍摄,她是如何与最熟悉又陌生的家人们谱出新的关系篇章,也透露了未来想尝试电影主题的多种可能。 最初的“美国梦”,是属于大人的 事实上,《美国女孩》正是导演阮凤仪与家人的真实经历。1997年,她的母亲带着她和妹妹移民到美国奥勒冈州,父亲留在台湾赚取移民所需的花费。谈及这段经历,这位真实版的“美国女孩”无法确定当时年幼的自己在多大程度上能理解和怀抱“美国梦”。“美国梦比较是属于大人的,不是孩子的。”阮凤仪对歪脑说。 “当时年纪还小,对我来说就是一个新环境,因此没有梦不梦这件事情。”从家乡连根拔起,她觉得更像是做决定的父母,对于太平洋彼端的国度带有的某种憧憬,“其实那时候是不太明白,本来日子过得好好的,而到了新的环境,新住民就是比较脆弱的角色。” 当时,网络、电脑和英文都在兴起,做贸易业的阮爸爸,内心常描绘一个愿景——如果英文更好,生意就会做得更顺利,世界也会因此更大。 “我觉得父母的心,就是希望给孩子当时没有的机会吧,”她对歪脑解释,对于父母那一代人来说,美国在大众流行文化中是非常强势的,“美国给他们的形象就是进步,值得向往,”还有很多原因是来自于对优质教育的渴求,“希望孩子能够接触更国际化的环境,而最大的动力就是学英文。” 阮凤仪忆起这段离开家乡的背景,父母的移民计划并非巨细靡遗,经济也非绰有余裕,而是如西部拓荒者的冒险精神,让母女三人先到美国西北部奥勒冈州定居。当时阮凤仪跟妹妹都还在念小学,因此对父母而言,也还无需担忧小孩的课业压力。 记忆中的奥勒冈,和再次返美的文化/反文化冲击 回顾那段在奥勒冈的时光,阮凤仪表示移民生活就像是《姊姊》中的情节,有一种不安感,和很隐微的生活压力:“因为在原本的出生地,每件事都是理所当然,价值观比较单一,移民则会碰到不同的社会和文化标准,而最难的是你怎么去平衡旧的价值和新的价值”。 《姊姊》(JIEJIE)是阮凤仪在2018年拍摄的短片,该片获得世界三大短片电影节之一的“东京国际短片节”(Short Shorts & Asia)最佳观众票选奖、“高雄电影节”评审团特别奖,以及HBO亚裔美国人视野奖。以时序来看,《姊姊》就是《美国女孩》前传,能一窥母女三人的移民生活:母亲一早算著时差和在台湾的父亲闲聊生活概况;周日教会里的家庭多是新移民,彼此透过信仰和食物的分享,纾解在异乡的孤独;而姊妹间的情感,也如《美国女孩》中的芳仪与芳安,有着冲突与和解。 对当时住在奥勒冈乡下的阮凤仪而言,生活没有太多刺激,寒暑假也特别漫长;寒假多是在雨季中度过,百般无聊下她只好跟妹妹发明一些怪游戏打发时间,或跟隔壁邻居孩子玩。从某种程度上,她们也像典型的美国中产家庭,每隔一段时日就要割除屋外的草地,到了暑假则会参加夏令营。 “那段日子现在回想起来,给我很多自己的时间跟空间,去想很多自己的事情。童年时光虽然想起来挺无聊,但我觉得也是非常珍贵,回到国中、高中就是常不知道在忙什么,就是一直读书跟考试,就是感觉,变大人的过程就是一直瞎忙,所以在童年能够享受无聊的时间,是很珍贵的事情。”阮凤仪回忆。 这段奥勒冈的童年岁月,随著2003年母亲的罹病提前结束,进入了《美国女孩》中所描述的青春期少女时期,也让阮凤仪经历了第一次的“反向文化冲击”。而当阮凤仪从国立台湾大学毕业后,返美念电影研究所,又再次经历了一次“文化/反向文化冲击”。 聊起从移民到成为留学生的转变,阮凤仪表示,念研究所时是首度以成年人身份来到美国,保险、税务、医疗、开车都是自己来,“第一次考驾照还没过,就发现作为一个成年人,在美国生活的压力其实是满大的,不论是经济压力,还要负很多责任,生活成本很高,还有很多法条要去理解,因为美国法律很严格。” 而对她的另一个冲击,是在洛杉矶初次见识到了沙漠地景,和绿意盎然和果树成群的奥勒冈是如此截然不同,体会到原来不是“全美国都一样”。对于这样的“文化/反文化冲击”,阮凤仪是这样解读:“我觉得这就是全球流动势必都会面临的,每到一个地方就是冲击一次,因为在不同的年纪世界也在变化,你也在变化,永远没有settle down的时候。” 最终谈的仍是家庭,未来或许想拍喜剧 然而,不管是否作为一个全球流动里的牧民,阮凤仪的两部代表作,都是回到了与自身最为亲密的群体为主题:家庭。 《姐妹》与《美国女孩》,描述的都是家庭在跨国移动下的经历,但两者主要都在处理家庭关系:《姐妹》呈现的,是姊姊在异乡为获同侪认同,而欲把妹妹排除在外的成长纠结,而《美国女孩》讲述的,则是在历经移民、母亲罹病后,母女在冲突之中寻找和解的方法,如同阮凤仪在《金马会客室》里的分享: “我觉得《美国女孩》是关于一个不完美的家人之间,如何找到疗愈彼此的力量,因为我觉得我们好像永远都在期待一个更好的对方,等他更好了,等他后悔了,我再来原谅他,我再来跟他和解。但是,我得长越来越大就会觉得,永远不会有这个时刻,永远都是不够好的,但是在这个不够好里面,其实也是可以的,我们还是可以找得到,就是和解的可能。” 在拍摄《美国女孩》前,阮凤仪也针对原生家庭做了田野调查,向家人们询问平常鲜少过问的事,甚至访问了亲戚朋友和邻居对阮家成员的记忆。 “家人的难题是,你都觉得你认识他们,而他们就是那个样子。”阮凤仪表示,这过程像是给大家重新辩解的机会,而她也学会要保持开放的心重新认识家人,也让大家仿佛照镜子般更了解彼此;有趣的是,有些事她完全失忆,别人却替她保留了,“像是爸妈给你买的怪玩具,你就是会特别记得,而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把大家的记忆拼图拼起来很好玩。” 在主轴为母女关系的《美国女孩》,片中那位不善表达情绪,却又全心爱著家人的父亲,也引起观众很大的共鸣。 阮凤仪对歪脑说,《美国女孩》的父亲是她首次在电影中处理男性角色,因自觉不擅长,而相当战战兢兢,却因拍摄而对爸爸的理解开了窍。过去她对父亲成长背景的理解,就像是侯孝贤《童年往事》里的角色——《童年往事》中的父亲从大陆来到台湾没几年,不停地告诉子女大陆往事,其中夹杂的疑虑跟不安的情绪影响着孩子的童年。而这次因着《美国女孩》,她看到“爸爸作为一个人,作为一个男人的脆弱跟辛苦”,至于未来,阮凤仪表示会想继续借由作品讨论父亲的角色。 《美国女孩》2021年在台上映后获得广大回响,缔造了千万票房佳绩,许多人都在引颈期盼阮凤仪的下一部作品。她对歪脑表示,喜剧或许会是下一个目标。 “最近我一直在觉得,当宣传也告一段落,当我保持开放的心,我就发现,天啊这个故事是说不完的,不只是我自己或是别人的,我觉得有一个感觉,就像是突然31岁回头看这个生命,以前的小事情就像小小种子,都开始长成一个森林,这个森林不管是乘个凉,或随便抬头一看,一片叶子或一块土,它都有好多故事。”阮凤仪说。 她喜欢读观众的影评,“因为观众看完电影有很多心得,读他们的心得就很有意思,让我觉得其实大家都比我会写,也让我觉得被释放了,让我不用担心什么我需要去自我解释,因为大家好像都懂了,而且解释得比我还好,所以我好像就是专心地去说故事就好了,而这是很幸福的一件事。” 下面是歪脑与阮凤仪导演的访谈: 歪脑:1997年你和妈妈、妹妹移民到美国奥勒冈,当你在融入美国社会后,是否有怀抱一个“美国梦”?当时作为移民家庭的生活面貌是如何? 阮凤仪:当时年纪还小,对我来说就是一个新环境,因此没有梦不梦这件事情。 其实那时候是不太明白,本来日子过得好好的,而到了新的环境,新住民就是比较脆弱的角色 美国人比较是属于大人的,不是孩子的。 移民生活,蛮像是《姊姊》中的情节,有一种不安感,一种生活上的压力,是很隐微的,有一种很模糊的感觉。因为在原本的出生地,每件事都是理所当然的,价值观是比较单一的,移民是会碰到不同的社会标准,不同的文化标准,最难的是你怎么去平衡就的价值和新的价值。 歪脑:妈妈呢,愿意只身带姐妹赴美,她是否也有一个美国梦?当时父母想要移民的背景是什么? 阮凤仪:肯定有美国梦的。爸爸是做贸易相关,电脑展,当时网路、电脑和英文都在崛起,从爸爸的角度,当时他觉得,如果英文更好,生意会做得更顺利,他的世界也会更大。 我觉得父母的心就是希望孩子当时没有的机会吧,他们自己成长的时候,美国又是透过这种不论是电影,在大众流行文化是非常强势的,美国给他们的形象就是进步的,是值得向往的,特别是,很多原因是教育吧,希望孩子能够接触更国际化的环境,最大的动力是学英文。 特别是那时候我们很小,所以小学的功课上不上也无所谓,有点像是游学的概念,其实他们(父母)的移民其实是没什么特别规划。移民也分很多种,有那种财务能力,而我的爸妈是比较有冒险精神的,不是规划得很周全,或是经济余裕,而是抱持著一种试试看的精神。 歪脑:五年的移民经历,你觉得那段日子在生命里占有什么位置? 阮凤仪:其实小时候,因为我们在奥乐刚,是乡下地方,特别无聊,常寒暑假都很长,寒假又一直下雨,我跟妹妹就常发明一些怪游戏来打发时间,跟隔壁邻居孩子玩,或是要割草,就是做一些乡下孩子返台会做的事。暑假又特别长,一定要去夏令营。我觉得那段日子,现在回想起来,他给我很多自己的时间跟自己空间,去想很多自己的事情。 童年的时光虽然想起来挺无聊的,但我觉得也是非常珍贵,回到国中、高中就是好忙喔,常常不知道在忙什么,就是一直读书跟考试,就是感觉,变大人的过程就是一直瞎忙,所以在童年能够享受无聊的时间,是很珍贵的事情。 歪脑:《美国女孩》纪录著移民到美国后又再回台的故事,这是一种“反文化冲击”,而当你后来又再次返回美国念电影,是否又有经历文化/反文化冲击? 阮凤仪:绝对有。念研究所时,我是第一次以一个成年人身份回到美国,要处理保险、税务、医疗,开车啊,第一次考驾照还没过,就发现做一个成年人在美国生活的压力其实是满大的,不论是经济压力,还要负很多责任,生活成本是满高的,还有很多的法条要去理解,因为美国法律很严格。 另外一个冲击,是以前住在奥勒刚,我就以为全美国都是这样,就是特别绿,一大堆梅子,乡下地方,长一堆水果,去了LA才发现我的天啊,怎么是沙漠,就是太不一样了。反文化冲击在这里就是再来一次,我觉得这就是一种第三文化,或是说全球流动势必都会面临的,每到一个地方就是冲击一次,因为在不同的年纪世界也在变化,你也在变化,永远没有settle down的时候。 歪脑:历经拍摄《姐妹》、《美国女孩》后,你与家人的关系有什么变化? 阮凤仪:其实我觉得变化都是慢慢形成的,因为做自己家的故事,我做了很多田调跟访谈,会问一些平常生活不会问的问题,会对他们更好奇吧。因为家人的难题是,你都觉得你认识他们,他们就是那个样子,在写自己家的故事,我需要保持一个开放的心,去重新认识他们,有点给大家重生的机会,全新辩解的机会,我觉得是挺有意思的,让大家多了解彼此一些,让大家照镜子。 歪脑:那么有没有一些问题是对家人问不出口的? 阮凤仪:还好耶,为了艺术,没有太多问不出口。 有些事情我完全失忆,然后别人都还记得。我觉得我们会记得的事情是满random的。有点像是爸爸妈妈给你买的怪玩具,你就是会特别记得某个玩具,而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把大家的记忆拼图拼起来是很好玩,甚至不是自己家人的,而是我也会去访问家人旁边的亲戚朋友对我们的朋人的记忆,也是很有意思。 歪脑:你透过《姐妹》处理姐妹关系,借由《美国女孩》处理母女关系,未来是否会有以父亲/男性为主题的作品? 阮凤仪:我觉得有可能,我觉得这次美国女孩很多人对于爸爸的角色意外很有感触,因为他对我来说,是我第一个处理的男性角色,所以我自觉是不擅长,处理得相当战战兢兢,所以但是也突然觉得对爸爸的理解开窍了,让我看到爸爸作为一个人,作为一个男人的脆弱跟辛苦,所以会想试试看以父亲继续去讨论。所以我对爸爸成长背景的理解,比较接近侯孝贤导演的《童年往事》,我觉得我的爸爸非常像是里面出来的人。 歪脑:导演曾在过去访谈中,有谈到希望透过作品让华人“不只是移民,而是有更多的身份”,导演是否能分享有哪些未说过的故事,是你在未来会想要诉说的? 阮凤仪:最近我有在思考喜剧耶,最近我一直在觉得,当宣传也告一段落,当我保持开放的心,我就发现,天啊这个故事是说不完的,不只是我自己或是别人的,我觉得有一个感觉,就像是突然31岁回头看这个生命,以前的小事情就像小小种子,都开始长成一个森林,这个森林不管是乘个凉,或随便抬头一看,一片叶子或一块土,他都有好多故事,就端看你想不想要看,所以就是特别期待。 另外很有趣的是,因为观众看完电影有很多心得,读他们的心得就很有意思,让我觉得其实大家都比我会写,也让我觉得被释放了,让我不用担心什么我需要去自我解释,因为大家好像都懂了,而且解释得比我还好,所以我好像就是专心的去说故事就好了,而这是很幸福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