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煌煌的门口立着一块类似“金”字形的牌匾,细心看的话,会发现上面刻着明显认真翻译过的一排英文字:Golden Glory Textile Market,对应着它的中文名“金煌煌”。大门旁的细窄过道里是随意堆放着的旧热水器与空调外机,铁板做的楼骨暴露在外,仿佛做好了能够随时撤摊而逃的充足准备。 市场一共有三层,一楼专卖二手家电和日用品,踏上布灰的大理石砖梯后的二、三层才是卖服饰的。推门而入不够透风的二层长廊,迎面扑来的是明显的霉味混杂香烟气。空着的店铺要比开门的多,尚在营业的店铺门口几乎都会挂上一排无人问津的衣服,老板用记号笔在硬板纸上写着清仓特价的字样,价格区间在10-20元。 这是2020年,我在上海“金煌煌”二手服饰市场见到的场景。 一年后,市场已被整顿关闭。这里曾经是上海最大的二手服装市场,人声鼎沸,是淘衣青年的寻宝之地,网上将之比喻为曼谷Chatuchak市场,是寻找便宜古着(vintage)服装的上海知名文化地标。在这个市场里,你曾能看到闷声不响的老年顾客、样貌张扬的亚逼(亚文化青年爱好者)青年弄潮儿,以及更重要的,是一个二手市场背后的历史图景。 下乡知青返沪后的末端市场,怎么就成了vintage? 如今再说起“金煌煌”,我想起的,除却消费者们社交平台上千篇一律的二手服饰淘手经验外,或许还能从这里窥见一些上海下乡知青返沪后的当代生活。 如果给金煌煌的卖家做一次人物画像,会发现这里的店家大多年岁颇高,早已过了本该退休的年纪,而且“下过乡”是他们拥有的集体记忆。新疆、黑龙江、河南都是他们年轻时被动迁徙前往的地方。 后来他们在偏僻的二手市场,摆满躺椅、香烟、和宏亮一方的收音机,继续做起“蚀本生意”。 72岁的老郑,自55岁退休后便和自己的妻子一起经营着二手衣店。我进店时,他正聚精会神地收听电台。店内的衣服被随意地堆在一起,皱乱无序。“我压着的货从来不烫的,原汁原味。”他用一口带有北方风情的上海话朝我说道。老郑在年轻时从上海下放至黑龙江,普通话说得比上海话更动听。 在我观察期间,有不少年轻人来看衣询价,老郑都以一句“你们开价”打发对方。他对于年轻一代的喜好匪夷所思。“我精心挂在墙上的衣服,他们看也不看的,反而要我塞在角落里7、8年都卖不出去的东西。曾经有一个从无锡特意跑来我这里买衣服的小姑娘,两大只马夹袋,全部买满了。他还说谢谢爷叔,谢谢爷叔,我说,我要谢谢你。” 老郑是幸运的,在金煌煌的二手生意只是他和老婆的“消遣”,是一种退休生活的情趣。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这样漫不经心地做生意。 老黄是金煌煌市场里穿得比亚逼青年还要精彩的爷叔。JK制服、豹图衬衫,一头绒枯的黑色中长发像极了在All Club(注:上海市著名亚逼青年蹦迪天堂)舞池里上下窜跳的兄弟。 老黄早年因打架吃过牢饭,靠打架体悟人生。卖二手衣,是他后来为数不多的营生机会。 而作为知青子女从新疆回沪的勤娘,做二手衣买卖的原因是“下岗再就业”。1997年,勤娘所在的节能灯厂倒闭。在亲戚的指点下,她做起了二手服装的生意。“自谋出路,赚钱为主。” 大家谈起当年做二手衣的契机,不免都显得有些无可奈何的窘迫。因为在当年,可没有类似“独立买手店主理人”般上流的Title,卖二手衣意味着“混得不行”,甚至会因为“不卫生”、“有病毒”的顾虑受人歧视。 一个个时代烙印刻在这些店家的人生中:作为知青及知青的初代子女,他们在青少年时代经历文革上山下乡,离开学业,将青春放置于农乡;而在40岁左右,他们遭遇上世纪90年代的大规模国企下岗潮,下岗后,不完整并且低水准的教育使他们无法竞争改革开放带来的新机会,被抛在后面自谋出路,从低做起。 “下放”与“下岗”,两种时代的阵痛曾令知青一代及他们的初代子女成为城市出生人口中最为孱弱的群体。研究显示,因“下放”而导致的贫穷,他们只具备最微弱的能力来竞争改革带来的经济机遇。“下岗”又无视他们因不幸历史而导致的贫穷,在中国向市场经济转型的过程中,他们率先承担改革的经济成本,这更削弱了他们本已微弱的竞争力,让他们继续受穷。 进入作为上世纪八十年代末门槛极低的国内市场“二手衣”市场,成为了他们的谋生之道。但他们想不通的是,在三十多年后的今天,国内的二手衣市场会深受千禧一代追捧,曾经的谋生小生意,会成为如今的蓝海市场。 不,这里不是古着市场 在金煌煌里,“古着”是新鲜的概念,“二手货”才是更具有时代意义的词汇。 上世纪80年代,手头并不宽裕的居民鲜少进商场购置衣物,因为专卖店价格普遍较高,且国产货大多版型普通。专卖价格低廉、款式别致的二手衣市场,填补了当时人们的购衣需求。 “来过二手市场买衣服的人,是没有办法再去商场里买衣服的。”老黄向我总结当年二手衣的消费痛点。“因为没心态了。商场里1000块的羊毛大衣我这里卖300块。” “二手衣”一时兴起。但随着人们经济水平的提升,与市场监管的出现,它们又逐渐退出大众的视野。最近几年,年轻一代对“古着”、“vintage”的追逐使得二手货又重新被追捧起来。 据二手服装销售领域最知名的品牌之一ThredUp的2020年调查报告显示,美国二手服装市场规模将在未来五年内达到640亿美元。 在当今中国的服装市场中,二手衣物通常被归类为“中古”或是“古着”。从事二手衣物交易的商家则被称为“Vintage”、“中古店”。 根据ThredUp的数据,该二手服饰交易平台在2019年的销售额中有40%的消费者年龄都在24岁以下。“古着”作为一种具备文化意义的产物,在国内正受千禧一代所重视。但什么是“古着”?它与“二手货”之间的区别又是怎样的?如今在金煌煌中,几乎所有店主都声称自己卖的是“古着”。但具体是什么,没有人能说清楚。 据搜索引擎显示,“古着”(或译“中古”)这个名字实际上具有很浓重的日本色彩。日文“中古”(ちゅうこ)原意指二手,因为日本字典里没有“旧”这个字,新的反义词就是“古”,“中古”就是不新的意思,专门从事二手行业的商家就叫做“中古店”。而古着文化则源于欧美的跳蚤市场文化,于二战后传至日本。1997年的亚洲金融危机及2008年的美国次贷危机令日本经济受到重创,失业率不断增高,低迷的市场环境迫使人们变卖家中的闲置物品,促使日本的古着市场迅猛发展。久而久之,二手物品的淘汰率越来越高,只有具有时代意义与质量上乘的物件才得以被保留下来,称得上是真正的“古着”。 那么,金煌煌里的“古着”到底正不正宗? 在金煌煌中,如若有顾客问起货品的来源,基本都会得到一种标准化的答案:日本、韩国和香港。但也有店主向我坦诚,“货都是在广东‘开包’的。” 在二手服装市场里,“开包”是一种专业术语,这里的包一般指重达几百斤的服饰压缩包,而“开包”特指选货品。一般“开包”时都会要求批发者拿货的最低数量,定额挑选。比如一个300条裙子的包,会要求批发者最少拿50条货才能打开这个包裹进行选品。“东西有好有坏,就看你自己的运气了,哈雷皮衣也有可能碰得到的。”一名店主对我说。 这一种类似于现代抽盲盒的进货机制,在如今已经不再盛行,因为来源不明的包裹越来越难以流通于市。广东陆丰市碣石镇曾是店主们经常进货的地方,近年来随着政府对于走私衣物的不断打击,这个曾经人头攒动的二手衣批发集市逐渐萧条。 货源的紧缩令一些店主开启了“新”货“旧”卖的路子,高仿、原单也被一些店主借以“古着”的头衔向人兜售。 金煌煌也逐渐从一个二手衣直营市场转变成了一个“古着”批发市场。由上海巨鹿路、富民路、长乐路的“巨富长”一带生活区,位于原租界区,建筑景观由异域风情的小屋和上海旧弄堂组成,如今成为各种网红店、咖啡厅的聚集点,是上海最新的文艺青年流行地标。“巨富长”里有几家店也会在金煌煌拿货。”在市中心开Vintage店的Jeffery说,在上海,作为潮牌聚集地的巨鹿路、富民路与常熟路是讲时髦的年轻人必然会出没的地方,Vintage店自然不会错过这片潮玩圣地。 “古着”也好,“二手衣”也罢,当下被消费主义牢牢锁定的Z世代也许根本不会纠结概念层面的意义。 有店家向我展示在他店里试穿衣服的学生顾客照片,他们大多发色荧亮、个性鲜明,乐于在镜头前展示自己,更擅长通过服饰来表达自己。买手店、独立设计品牌无法在价格上给予囊中羞涩的群体以自我表达的权利,但金煌煌可以。店家们也普遍欢迎学生顾客,因为“他们很少砍价”。 惊慌金煌煌 “金煌煌”的前身其实是安西路二手服装市场——那里曾是一代老上海人购置衣物的主要场所。 据城市CityHigh报道显示,1987年,安西路服装市场创建于长宁区的华阳街道,南接长宁路北连武夷路,全长420米、宽11.5米,是长宁区的第一个小商品市场。80年代末期,尚未褪却工人装的市民能在这里淘到款式别致,价格又比商场便宜的衣物。尽管购物环境堪忧,但仍受一波精明市民的追捧。鼎盛时期,市场入驻者曾超过300家。 由于占路经营,市场管理难以维持。有关部门与市场管理企业十钢公司达成协议后,于2000年将明珠线虹桥路东侧的原十钢花鸟市场改建成新的服装市场,依旧沿用了原来的“安西”之名。 可惜的是,2016年上海市委、市政府将“补短板”列为“1号课题”,提出了“五违四必”的工作要求。以安西服装市场为重点的核心区域被列为全市17个“补好短板”暨重点生态环境综合整理区域之一。市政府要求,在2016年8月完成安西服装市场的拆除违法建筑及市场关闭。2016年8月初,拆迁队在几天时间内便完成了任务,结束了“安西服装市场”驻扎在上海市长宁区凯旋路、安顺路的16年历史。 商户们自发向外寻找合适的商铺,在同年辗转搬迁至浦东的高科西路,并更名为“金煌煌”。2020年12月,由于“违建”,金煌煌再一次被浦东新区人民法院强制关闭。目前,原“金煌煌”的商户们分为了两拨,一拨搬至距金煌煌5公里距离的“宝丰综合调剂市场”,还有一拨搬去了位于浦西的“灵石路服饰市场”。 我在今年5月分别前往了这两处“古着”根据地。 “浦东的(指宝丰综合调剂市场)面向老年人,浦西的(指灵石路服饰市场)就年轻很多。”已经搬迁至灵石路的老黄向我科普两个商场的不同定位。& “浦东没有小年轻。”他补充道。 确如老黄所言,宝丰商场的商户依旧以中老年居多,商品风格也较为老练,最重要的是还保持着如金煌煌一般的粗冽生态——这从满商场香烟气里就能窥见一斑。老郑看重宝丰较低的租金和“怀旧感”,和老婆两人一起搬进了这里,继续售卖自己卖了多年还没卖出去的衣物。 灵石路的市场则显得野心勃勃,大批新鲜入驻的年轻店家、门口那块占据商楼一半面积的大红色商场招牌都能反映出它与前身“金煌煌”的不同。勤娘选择迁来灵石路的店铺,生意经颇多的女儿为新店制作了一块勤娘人像的霓虹灯招牌,并且设计了一款微信小程序商店方便年轻客人在线交易。